小巷童年(貳)我上學堂

韓 伍 /編繪

1 后來，父親見我閑蕩得夠了，說：“讀書人家的子弟不能不讀書，即使擺攤做小販，也要帶著《辭源》。”于是就給定下了作息時間，規定大多數時間必須坐在“課堂”里自修。我的“課堂”就設在灶間里。

2 灶間角落里潮濕得很。我的全部學習資料是《唐詩》《古文觀止》《幼學瓊林》，每天如同念經：“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石聲……”魯迅作品《狹的籠》如是說：“老虎老虎疲倦了，每天每天總如此，狹的籠，從籠里看見那狹的天……”

3 我正像關在籠子里疲倦的老虎。但是每當父親外出，我就偷偷地閱讀莫泊桑、巴爾扎克、巴金、張恨水的作品，或者《水滸》《說唐》。我生吞活剝，貪婪地閱讀，書把我帶進一個個離奇的世界去。

4 只要逢到父親不高興時，他便大聲責罵：“還在看他媽的小說！”接著一大疊《萬象》《藍皮書》從灶間被扔了出去。父親把我看作“到老也沒有出息”，真是傷透了我的心。直到后來我也負起家庭擔子，對病中的父親格外孝順，才使他在晚年對我產生一種歉疚感。

5 我瞧著鄰家少男少女全部穿上童子軍裝上學去，他們頭戴船形帽，腰系皮帶，講究的人腰里還系上一柄軍刀，別提有多神氣。學校生活如此美好，又可擺脫百無聊賴的日子。父親說“送我入學”的諾言是應該兌現的。

6 不知聽誰人說過一句，復旦中學在招收新生，我覺得我已長大了，自己的事自己辦，父親同意不同意都一樣。“對！”我一拍大腿，決心下定了。

7 離開始報名的日子越近，我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問題一大堆：首先我瞧著自己烏不三、白不四的長衫發愁。那些體面的同學會拿什么樣的眼光來看我？或許會離得我遠遠的。要是有一套筆挺的中山裝，那該多好!

8 我看見軍隊機關大門邊的墻腳下，擱著一只生了銹的卡車喇叭，或許是他們車隊里扔出來，竟沒有人拾了去。我提起來掂了掂分量，朝四周掃瞄了一下，沒有什么動靜，便朝車站附近的舊貨鋪子走去。

9 簡陋的瓦房里，堆滿各種洋瓶、廢紙、爛衣裳……從亂七八糟的舊東西里，露出老板又黑又麻的肉臉。他正揀著東西，若不是他開了口，我真的沒覺察他的存在。他說：“這東西不要，拿回去，拿回去。”我說：“這是銅的呀，銅很值錢的吧。”

10 我也不挪步，腦門子里空蕩蕩的。很久，圓臉才發出話來：“稱稱看吧，把它放到磅秤上去！”人不可貌相，他倒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開始有點喜歡他了。

11 他仔細看了看喇叭，突然變了臉，麻子面孔變得又青又黑：“你、你這是哪里偷來的？”“我……我……”“小赤佬！這是軍用的，偷了要殺頭的！”他對我大聲呼吼，從嘴里噴出的煙味、酒味、大蒜味，實在受不了。

12 我被他嚇呆了，轉身拔腳就跑，那只破喇叭也不要了。奔出門好幾公尺，背后還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早晚要把你逮了去……”

13 我想起我似乎有過一條黑色的褲子，好像質量還是不錯的，趁媽媽上街買菜時，我把它翻了出來。我套上那褲子，覺得已經小了，皺巴巴的一直縮到小腿中段，但是總的來說，料子和樣式都還算可以。

14 唯一的缺點是有點褪了色，一搭一搭的不大均勻。我決定采取有效的措施。我把寫字的墨汁倒在一只洋鐵碗里，加點水，用一支小毛筆蘸了墨汁，把翻白的地方小心地修補了一番。我瞇起眼睛退后幾步，覺得效果不錯，一顆心也放下了。

15 我又翻出父親的一件舊西裝，套起來看看，雖說是大了一點，但總算是西裝吧。袖子太長，必須翻上兩圈才露出雙手來。我低著腦袋看看自己這身行頭，覺得挺上品，夠神氣的。

16 第二步工作是照片和報名費。我想了想，覺得完全可以解決的。照片？只要是我的面孔，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一寸兩寸呢？至于報名費嘛，欠一欠吧，還怕我逃了？好，萬事俱備，我仿佛自己已經是個中學生了。

17 又是個雨天，濕漉漉的空氣很凝重，我走進向往已久的復旦中學。正是寒假時節，學校里冷冷清清。傳達室老伯伯問我：“找誰？”“報名啊。”“報名？”老伯說：“沒聽說招生啊。你朝左，再朝右一直朝前，上二樓問問看。”

18 干凈的辦公室里坐著一個清瘦的中年人，他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外星人。不過，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當時的我，簡直是個怪人——又瘦又黑又矮小的我，穿件大西裝，好像蒼蠅套著豆殼，皺巴巴的褲子又小又短——算什么打扮？

19 他打量著問我：“你是哪個小學畢業的？”我沒有在哪里畢業，曾經聽說過“同等學歷”的詞兒，就這樣脫口而出：“我想同、同等……”他看了我帶來的照片，不禁大笑起來，原來我的照片是從生活照片上剪下來的，臉只有黃豆大。

20 “不行，不行，開玩笑。”搖著手，好像打發一個小癟三。我痛苦地離開了學校。

21 雨，一個勁兒地下，待我回到家，雨水已經濕透了全身，再也止不住的淚水直往下淌，分不清什么是雨，什么是淚水。褲子上的墨汁著了水也往下滴著，把我的腳踝、襪子都染上了黑色。直到解放以后，才圓了我的讀書夢，開始了學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