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而尖銳，質實而超拔
——讀劉年的幾首近作

趙思運

在2013年“詩探索·華文青年詩人獎”的評審中，我給劉年的評語是：“劉年的詩作通透自然，不造作。有真我在，痛感在，刻骨在，悲憫在，機智在，徹悟在，靈魂在。劉年多用短句，直接，干凈，利落。不拖泥帶水。不繁文縟節。這是刀砍斧削的節奏。”劉年的這一組新作，依然延續了這些優質。同時，又蓄滿深情而不失尖銳；沉穩質實而詩思超拔。

劉年很善于寫親情，《寫給兒子劉云帆》是他的成名作。這一組詩起于《馬》始，結于《焚書》，中間有《你不動他，我不動你》，依舊是親情彌漫。尤其《焚書》一詩，是與亡父進行的一場深層的靈魂對話。“焚書”的過程，伴隨時間的灰燼與靈魂的尖叫。這既是生命歷練的淬火過程，也是自我詩人角色的再發現與再確認。父親與兒子之間互相的深度理解與互相的拒斥，構成了價值選擇的悖論：

全世界都曾反對我寫詩，父親是最早的

他說，詩如劍，兩面有刃，一面傷人，一面傷已

反對無效。那時候，他已經衰老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說這話的，是真正懂詩、愛詩的

正如劉年自己所說：“一生和靈魂近距離接觸，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是，他毅然在詩中義無反顧地進行著靈魂的冒險與探險。燃燒著的“詩的火焰，帶有肉色”，“冷卻的灰/是生命的證據”。詩歌，正是劉年的生命存根。

第一次見到劉年，是2013年深秋在浙江文成舉辦的華文青年詩人獎頒獎活動上。之前我跟郁顏聊天，說起過劉年。他剛剛跟劉年一起參加了詩刊社的青春詩會。郁顏說，劉年很幽默，很善談，大家都很喜歡他。但是在文成的采風活動中，我發現劉年特別喜歡脫團行動，或獨自一人，搶在隊伍前面；或旁逸斜出，探幽取境；或尾隨在后，“朝花夕拾”。他的特立獨行，更契合他的詩作的內斂品質。“結冰的湖面”、“ 霧霾的天空”、像“患了白內障的眼睛”，“鐵，在毫無表情地呻吟”……《團結湖公園》營造出一種封閉、壓抑的情緒氛圍。結尾的“要多強壯的肉體/才能囚禁這顆掙扎的靈魂”，突兀而出，“掙扎”與“囚禁”兩種力量形成了緊張的張力關系，使內在的生命體驗十分飽滿。《養龜記》的內斂品質更加強烈。在這首詩里，“烏龜”成為劉年的自我精神鏡像。一個安安靜靜的生命，“陪我來，陪我去/陪我到巷子里，配鑰匙”，平時走動著的是“我”的肉身，而烏龜則象征著“我”的精神。“烏龜”跟“我”一樣鐫刻著生活的傷痕，卻以長壽的特質超越了“我”的有限肉身，“會看到很多我怕看到的”。“烏龜”猶如劉年的精神觸角，探向了命運未知的深邃之途。

內斂品質保證了劉年思考的觸須能夠抵達命運的縱深處。他仿佛長著“第三只眼”超拔于現實“物質的共和國”，而楔入形而上的境界。《京客隆超市》由物到人，“每種商品，都有自己的裝束、專長、身份證和故鄉”，“整整齊齊的城市/這是個更大的超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包裝、產地、識別碼和保質期”，這種比照，就使得讀者生發出關于人的異化生存狀態的深思。“死神，是個從容的冷漠的家庭婦女/推著小車，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偶爾，摘下自己喜歡的”，死神深入到我們的日常瑣碎生活，我們都視而不察，卻被詩人的“第三只眼”敏銳地捕捉到了。此詩將形而下的生存升華到形而上的命運觀照，自然妥帖，不生硬，不造作。結尾一句“停電后，躺在棺材一樣漆黑的床上/才想起，我要的是臺燈”，含蓄蘊藉的象征性的細節，在現實的黑夜點亮了詩思。

同樣，劉年思考的觸須也抵達了歷史的縱深處。當大家都在對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唱贊美詩的時候，劉年的《魯迅故居》將筆觸對準了被歷史忽略的“朱安”。朱安作為一個悲劇性人物符號，不僅缺乏“女性”價值與尊嚴的肯定，甚至連“人”的尊嚴也失去了。詩歌呈現的是完全被歷史物化了的朱安。“作為一件禮物/二十八歲的朱安，送給了魯迅”，這是一重“物化”，“我也是先生的一件遺物，你們怎么不管呢？”這是二重“物化”。從魯迅媽媽送給魯迅的“禮物”，到成為魯迅的“一件遺物”，簡明而殘酷地概括了朱安的一生。最后一句“從魯迅故居出來/直走，四百米，就是沈園”，宕開一筆，貌似閑筆，實則內含陡增。從宋代的唐婉，到民國的朱安，在一個超穩定的男權家族文化結構中，女性的命運只是男人的客體和陪襯。這種結尾拓展了歷史空間，富有歷史縱深感。

其他的一些詩歌也各有特點，如《林詩詩》溫和、靈性與尖銳，異質的情感體驗卻和諧地結構在一體。《刀》的現場感與鏡頭感，顯現出造境的功夫。尤其是《馬》：

看戲回來，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種著草子花；水田，裝滿了的月光和蛙鳴

騎在父親肩上，從不擔心摔下去

仰頭，翻腰

可以用手指做的槍，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來

有時，是清晨；有時，是中午

這一次，是中年

時空騰挪，虛實結合，營造出新穎妥帖、富有情趣的意境，達到深情綿邈的效果。

“希望我的詩歌，當了外公的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都喜歡看。初中二年級接到第一封情書的女生，都看得懂。”劉年在創作談《最銷魂是那首詩》中這樣說。確實，這是劉年給自己的詩歌做的最恰切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