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度來自放松

◎ 王安憶

力度來自放松

◎ 王安憶

學琴時，最大、最致命的毛病是力度上不去。這樣，琴聲就立不起來。

我拉的是大提琴，發出的聲音卻與大提琴相去甚遠，是一種什么也不是的聲音，這實在有點可悲。我怨自己身體太弱，力氣太小，老師卻說：“沒有力量，是因為不放松。”

有時候，正糊里糊涂之時，我會忽然拉出一個真正的大提琴聲音，老師說：“這就放松了。”而一得意，一專注，那放松的感覺就溜走了，再也找不著，真正成了“仙蹤”。

苦苦地尋了幾年，我也未找到它、留住它，因此那力度始終上不去，聲音始終立不起來，我的大提琴夢最后也沒有實現。看來，這把琴注定是不屬于我的。我在那弦上費了許多心血，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懂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道理——力度來自放松。

寫了幾年小說，我漸漸發現，這個拉琴的道理似乎可運用在創作上。

生活中，切莫牢記自己是作家，端起作家的姿態，皺緊眉頭、瞪大眼睛，牢牢地盯著生活，一心想看出什么奧秘、什么真諦。恰在專心致志地看生活時，生活卻從身邊湍湍地流了過去，連些水聲都沒留住。

也莫以寫小說為己任，只是像一個常人似的，認真地、放松地、熱情地生活，吃喝、工作、勞動、旅游、戀愛、交朋結友等，自然會悟出一些意思來。雖不是真諦，也不是奧秘，可總會給人一點啟示。生活是汪洋大海，要去撈它，用碗、用瓢、用盆、用缸，終能得多少水？而變成一條魚，游入水中，自由自在，整個大海便都獲得了。

心湖蓄滿了，文字就該從筆尖流出來了，這路途更要放松，才能暢通無阻。如何構思、如何組織；選用什么樣的形式，意識流還是生活流；選擇什么樣的語言，幽默的還是抒情的；要告訴人們一個什么深刻而新穎的哲理，要達到什么樣的社會效果，要追求什么樣的風格？這些都不必多想，想多了，糾纏久了，或許會消磨斗志，妨礙心中的喜怒哀樂自然流出。

有時候，專注和用力也會使心里的東西流出來，但它會面目全非，成了什么也不是的東西，成了別的什么聲音，就像大提琴發出了不是大提琴的聲音。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奇怪：越是刻意地去追求，越是達不到。好比賈寶玉求黛玉夢里一見，誠心誠意，斂聲屏氣，那黛玉就是不來。

（摘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