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詩歌的古老國度,南京是一座詩歌重鎮,可以說是這片夜空中一顆耀眼的明星。無數詩人曾經集聚于這座長江下游的城市,書寫心靈的云卷云舒和城市與時代的變遷。但是隨著時代的轉型,大眾通俗文化的潮涌,當下詩歌被冷落被遮蔽已經成為不可否認的事實。所以,今天很有必要對這些蟄居和游離于城市邊緣的詩人部落進行一個版圖似的掃描,并給以相應的文化關照。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似乎已經不必再贅述南京與詩歌的歷史淵源了。六朝古都,江南文樞,特殊的地理區域和政治文化身份讓南京自古以來就是詩人理想的棲息地,燦爛的詩歌薪火相傳,影響深遠。李白曾在這里登上鳳凰臺,留下“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佳句;韋莊醉臥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秦淮河畔,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杜牧留戀風塵處,發出“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感慨;李煜更是柔腸百轉,“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具相關史書記載,古代關于城市的詩歌里寫南京的最多。
民國時期,因為南京是首都的緣故,更是集聚了一大批文人墨客,吟唱“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當代詩歌史上,上世紀80年代風行一時的“他們”詩派,曾占據第三代先鋒詩歌的一席之地;近年來“南京評論”詩群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力,一批生于70后的先鋒詩人的崛起,以及由更年輕的一代創辦的“南京我們”逐漸嶄露頭角……從朦朧詩、第三代詩、中間代詩,70后詩人,甚至80后90后詩人,每一波當代詩歌的潮流中,都有南京詩人的活躍身影,他們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發聲,參與著中國現代詩的歷史建構和進程。可以說,南京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詩歌之都,一座被詩歌寵壞了的城市。它的詩歌書寫,從一開始就展示出某種強大的生命力,而且從未間斷,指向更遠的未來。
考察南京當代詩歌,總體而言,南京詩歌的民刊、社團和流派較多,“民間”傳統也一直在延續,成為推動南京詩歌發展的強大動力。此外,現代高校林立和六朝古都的獨特身份讓南京詩歌有了較為濃厚的城市文化氛圍,這種能動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南京詩歌寫作可以說就是在這三者的交融影響中不斷向前推進和發展,并呈現出具有某種“南方特質”的獨立、堅韌、沉靜、優雅的美學風格。
一、民間力量是南京詩歌發展的助推器
一般而言,南京的小說成就似乎更為人知,范小青、蘇童、葉兆言、畢飛宇、趙本夫等小說家打造著南京的文化名片。但我一直以為,南京詩歌的文學成就并不亞于小說,很多人可能不會認可,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是對南京當代詩歌缺乏全方位的了解。
此外,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較之于其他城市的詩人,南京的詩人似乎更喜歡一種“民間”的狀態;他們具有傳統意義上江南文人的那種“清高與自傲”,更加獨立、內斂、沉靜,不喜歡鬧騰和扎堆,詩歌寫作指向內心,厭惡制造一些文化和詩歌事件。正如《星星》詩刊主編梁平所說:“在我的印象中,江蘇詩歌的姿態是安靜的。這是與其他很多省份最不一樣的感受。這些年各地都有一些折騰詩歌、或者說拿詩歌來折騰的事情,在這些折騰中間,我們很少看到江蘇詩人的影子。” 這種安靜與淡定,使新世紀南京詩歌的文本意義遠大于那些熱衷于詩之外躁動的媒體效應。詩人于堅曾說,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南京的詩人幾乎處于一個“潛水”的狀態,安然自足,沒有驚雷,他們一般不會躍出水面。但是,從法國學者皮埃爾·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和社會煉金術角度而言,“各自為戰”不利于文化資本的積累,這也從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南京詩歌在文化占位上的“劣勢”。所以,實際上,南京的詩歌寫作要遠遠超出我們基于表面的評估。在此意義上,我覺得很有必要祛除人們對于南京當代詩歌的某種蒙昧,全方位展現出其詩歌創作風貌。
南京的詩歌寫作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蘊含較多的“民間”色彩,而且一開始就顯示出某種獨立、強悍的特質,“曾經為江蘇詩歌史乃至中國當代詩歌史留下豐富的美學資源和悲壯、堅韌的詩學立場”(何同彬)。上世紀80年代,第三代詩歌風起云涌之時,南京詩人以非常活躍的姿態參與了當代詩歌的進程,并產生了一系列星光耀眼的民間社團,如韓東、小海等人發起的“他們”,海波、葉輝等人發起的“日常主義”,朱春鶴、趙剛等人發起的“新口語”,以及“超感覺”、“東方人”、“闡釋”、“呼吸派”、“色彩派”等,在眾所周知的1986年“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展”上,這些詩群得到全方位的展示;后來還有周俊等人發起的“對話使節”和車前子、黃梵等人發起的“原樣”等等;新世紀以來相關民刊主要包括黃梵、馬鈴薯兄弟等人的《南京評論》,李檣、朱慶和、林苑中、育邦等人的《中間》等。這些非常活躍的社團和群體豐富了南京城市的詩歌內涵,并對90年代及新世紀以來的南京詩歌寫作產生較大影響。
在這里很有必要重點提一下聲名遐邇的“他們”。1984年,詩人韓東、于堅等人在南京發起創辦“他們”詩群,這是一個全國性的詩歌群體,成員主要分布在南京、上海、昆明和西安等地,代表詩人有韓東、于堅、丁當、小海、小君、王寅、普珉、于小韋和呂德安等。1985年詩歌民刊《他們》問世,到1995年出版了9期后停刊,幾乎刊載了八九十年代國內大部分代表詩人的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中國社會市場化轉型的背景下,“他們”詩派的文學實踐相當活躍,除詩歌創作外還進行小說創作,尤其是一些詩學理念直接推動了當時的詩歌實踐,在全國影響巨大。
“他們”是第三代詩歌的典型代表,韓東等人所提倡的“詩到語言為止”等詩學理論建立了嶄新的口語寫作的坐標,對剝蝕“后朦朧詩”遺留的國家政治美學與宏大話語、開辟獨立的口語寫作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他們堅持獨立精神和自由創造的品質,希望在“傳統”和“本土”上找到詩歌發展的脈絡,注重挖掘“東方的、原始的、民間的文化”,企圖找到一種對抗的語言來排斥“西方的、現代的、正統的意識主流”,并為反抗體制化的寫作樹立了時代的標桿。
在某種程度上,南京詩歌的狀況也是當代詩歌變遷的一個縮影。如果說80年代南京詩歌群落和詩人個體的蜂起,在當代詩歌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的話,那么進入90年代以后,南京詩歌社團的趨于瓦解和詩歌面貌的混沌無序,也是時代轉型的一個表征。眾所周知,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詩歌在精神內涵上打上了整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消費心理等的局部轉型的烙印,相對于80年代詩歌,它以自己獨特的言述邏輯建構起了具備一定審美合法性的話語形態,尤其是以民間寫作為代表的詩歌顯示出敘事性、個人化、口語化的轉變,這種“轉變”與時代的文化背景也是息息相關的。市場大潮的席卷、西方思潮的涌入及價值觀的轉變造成了詩人身份的游離,這必然反饋在詩歌寫作上。endprint
在這樣的時代文化背景下,南京詩歌進入90年代也呈現出一些多元化特征,同時詩歌寫作也陷入一種無序的混亂的狀態。他們努力“在語言和現實的聯系中,尋覓介入現實和傳統的有效方法”(羅振亞《90年代:先鋒詩歌的歷史斷裂與轉型》),但是由于陷入后期寫作方式上的個人化和狂歡化,詩歌“合法性”的問題也突顯出來,使得詩歌標準和詩歌評價體系陷入混亂狀態,以致詩歌陣營逐漸開始裂變和分化,對詩歌的傷害較大。當然,這樣的狀況在新世紀得到了一個徹底的清理。此外,詩歌史就是一個不斷淘汰和篩選的過程,在這個漫長的跋涉中,許多人掉隊了,很多人變異了,最后堅持留下便是詩歌的赤子。
民刊《南京評論》是一個不能繞過的話題。這個詩歌群體的誕生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2001年詩人黃梵和吳晨駿發起創辦“南京評論”網站,2003年紙刊問世,影響力逐漸擴大。這是一本同仁刊物,雖然沒有統一和明確的詩學主張,各人的寫作風格也不一樣,但它幾乎集聚了南京大部分優秀的詩人和評論家,比如黃梵、馬鈴薯兄弟、育邦、傅元峰、何同彬、梁雪波等。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他們顯示出更加活躍的姿態,通過雜志舉辦的重要聚會、年度性紀念會、朗誦會、詩人交流會、沙龍等不計其數,幾乎代表了南京詩歌寫作的現場。
詩歌是青年的特權。南京高校林立,詩歌傳統的延續性較好,加上城市文化氛圍濃厚,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一些青年學子內心的詩歌情愫。2010年,80后詩人馬號街、盧山等共同發起創辦集中展示80后、90后詩歌的平臺《南京我們》,并力爭成為南京乃至江蘇民刊第三代的標桿。他們持續出刊,舉辦詩會,既與知名作家保持密切聯系,又廣羅潛行而有實力的新人,影響力迅速提升。此外,90后詩人炎石等人創辦的“進退”詩社,也是銳氣十足、有聲有色。除了這些詩歌民刊及流派外,高校內的一些詩歌社團紛呈多樣,來勢兇猛,比如南京師范大學的“螢火”詩社,南京大學的重唱詩社等。在這樣一個非詩的年代,南京詩歌的民間力量在年輕的詩人這里得到了很好的延續,他們的詩歌夢想和激情足以建立起我們對南京新生代詩歌的期待和信心。
新世紀以來,詩歌寫作的派別意識已經幾乎淡化,詩學主張也在沸沸揚揚的口水里化為沉寂。時代風云湮沒了詩歌圈子的喧囂,詩人似乎也受此影響,紛紛退卻一旁讓位于這個時代的政治宣傳、廣告營銷和八卦新聞。基于這樣的時代背景,南京詩歌的民間力量沒有得到一個有效的展示,整體上也處于一個相對自足和安穩的狀態,但是“他們在個體化寫作上的堅持、探索并沒有停止,相反,正是因為不求聞達,他們之中很多人的獨立性、自由性因此更突出,詩歌寫作總體上也顯得更沉靜、篤定和優雅”。(何同彬《淺談江蘇新世紀詩歌的民間力量兼及民間的困境》)正是基于這種“暗處”的民間力量,南京的詩歌得以薪火相傳,繼續向前推進。
二、學院氣質影響下的詩學風格
如果我們考察新世紀以來南京的詩歌寫作,不難發現以子川、胡弦等為代表的50后、60后詩人的詩歌寫作已經爐火純青,一批70后如梁雪波等新銳詩人已經崛起,更加年輕的80后90后詩人開始躍躍欲試,南京的詩歌寫作也呈現出一些新的特點。實際上,今天活躍在南京詩歌現場的詩人主要有子川、胡弦、黃梵、馬鈴薯兄弟、梁雪波、育邦、雷默等等。考慮到時代與文章篇幅的關系,在這里僅僅選取十多位較為年輕的新生代詩人為代表,試圖通過“管中窺豹”來掃描南京詩歌寫作狀況。
此次推介的一批70后、80后和90后詩人,他們構成今天南京詩歌寫作的新的血液。70后的詩人主要有梁雪波、育邦等,這些年輕的新銳詩人是維持南京詩歌名城的主力軍;80后、90后諸如潘西、焦窈瑤、炎石、盧山等則是后備力量,他們多數是在校大學生,可能在寫作上仍然存在一些問題,整體風格尚不成熟,但“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們涌現出對詩歌的激情足以令人刮目;在寬容看待的同時,我們要抱有足夠的耐心和廣闊的視野。
南京詩歌的一個顯著的特點是詩歌寫作與學術研究齊頭并進,這和這座城市眾多的高校和學術研究機構密不可分。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和作家班、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三江學院“四月詩會”都對南京詩歌的繁榮起到了推動作用。在這樣的背景下,南京的詩歌寫作多數呈現出一種“學院化”傾向,學院氣質與江南情懷明顯,詩學風格總體溫婉、沉靜、優雅。
歷史古都的底蘊與現代高校的林立的影響讓南京的詩歌寫作始終處于一種較好的文化氛圍之中,詩人大多受過較好的文化教育,加上傳統意義上江南文人的謙遜、內斂的性情,所以南京的詩歌圈子洋溢著難得的儒雅氣質,而摒除了叫囂似的口號和意氣之爭。如果我們考察南京詩人的寫作,我們就會發現南京的詩歌幾乎沒有粗俗的口語寫作,這在口語詩歌大行其道的當下近乎一種奇跡。詩歌圈子似乎也不夠熱鬧,但值得我們尊敬的是,他們秉承嚴肅、真誠、負責的態度,在寫作中清理內心和建構詩歌理想,維護漢語詩歌的純潔和尊嚴。
之前曾有學者提出“南方詩歌”的概念,正如柏樺所指出的,近些年來,當代中國的詩歌風水已經由最初的北京經四川流轉到了今天的江南。南京是江南的重鎮,是“南方詩歌”的代表。實際上,在更加廣闊的南方,除了江南以外,像四川、云南、廣東、海南、福建等地,詩歌創作都相當活躍,如前所述的詩歌復興的種種征象,大部分都發生在南方。在這里,我們不去探討和分析“南方詩歌”這個概念的合法性,只是“借題發揮”,主要論述的是南京詩歌。
2008年4月初舉辦的“中國南京·現代漢詩論壇”的學術主題的是“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南方精神”。這里所說的“南方精神”,“實際上是一種文化精神,是一種包括和體現于詩歌創作的主題話語、美學特征、詩學策略以及詩人主體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姿態等諸多方面的精神現象”(何言宏)。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有的學者認為,新世紀以來中國詩歌的復興,正主要是南方詩歌的復興,其中所必然攜帶與蘊涵著的南方精神的基本內容及其在當下中國精神現實中的特殊意義。
南京這座城市似乎在中國現代化進程處于一個相對尷尬的位置,但是南京詩歌顯然沒有被這種“尷尬”纏住雙腳,而是繼續延續其詩歌的南方精神,把詩歌寫作和詩歌研究的現代化進程向前推進。比如,2002年《揚子江》詩刊(2002-2005)把詩歌創作與詩歌批評的共生互動,作為辦好詩歌刊物的一個重要方略,開辟了“讀詩會”(與首師大新詩研究中心聯辦)、“新詩第二課堂”(與《詩刊》下半月刊聯辦)、“對話”、“圓桌”、“評論”、“視角”、“雙月短評”等詩歌理論與詩歌批評欄目。這些都對詩歌創作與詩歌批評的共生、互動、繁榮,起到了促進作用。近年來這種雙向互動不斷延伸、拓展,由何言宏、黃梵、傅元峰、何平等人發起的“現代漢詩研究計劃”,由陳東東、龐培、長島、張維等人發起的“三月三”詩會,由南理工詩學研究中心組織的“食指研討會”等一系列活動,都放大了這種效應,使得江蘇詩歌現場,呈現創作與批評雙翼共振、共生互動的良好態勢。endprint
在展示這些學術活動與詩歌活動之外,我們有必要解讀南京詩人的詩歌寫作,深入詩歌文本探析南京詩歌的內在質地。實際上,這種學院氣質和江南情懷也體現在一些詩人的寫作中。比如傅元峰的《三月》:“輸光半生的人,有誰,還可以叫做同伴?/一塊石頭被點燃/緊接著,鐵/最后,花朵化為灰燼//再孤寂一點!當白鷺在烏鴉中看到自己/曙光飛來,去抓沾滿露水的鐵軌/食物趕走母親,并把你遺忘”。因為學院出身的緣故,他對詩歌語言的修煉極為嚴格,詩歌里有一種“苦澀”的氣質,詩歌中象征與轉喻較多,挑戰想象力的空間邊緣,正如他所寫:“時至午后,有誰還睡在三月的東京都/只有櫻花暫時落在他黑色的想象上?”
還有這首《鐘聲》:“猶疑不但會生根,而且會建成一座城市/在它西南,花事正逼近//湛藍的鐘聲背著一面鏡子/墓地在寺廟溫暖的懷抱里酣睡//氏族的水桶在樹蔭下/和我一起,聽到了櫻花嘈雜的來聲”,詩人以優美的筆調寫出江南詩歌中所特有那種典雅、靈動與內斂。“雜花生樹”,紛繁的意象內部隱忍詩人的情感,它講究陌生化的效果,并通過詞語的交織組合,言說著荒誕和深遠的主題。他的詩可以說是冥想的盛宴,內部空間寬闊,不斷逼仄著讀者的想象空間和激發著其跳躍性思維,沒有詩歌閱讀理論基礎的讀者是很難獲得其解讀的密匙。
此外,詩人育邦的《六月十四日與元峰登棲霞山》似乎是一種回應:“沿著棧道/我們登上棲霞山/眺望過去/長江似練,楓林如濤/伏在江邊和林下的/是我們那日益卑微的生活/有時,我們并不說話/隱于塵世的沉默/在山林之間慢慢鋪展開來……”時空變幻,錯位交織,對個體存在進行哲思,且白描的運用讓詩歌更具有立體感。他的詩歌的語言相對沒有傅元峰的晦澀,但梳理有致,節奏感較好,并且洋溢著江南才子的才氣與智慧。
三、古典情懷與現代都市
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詩人生活在這座城市里,很難擺脫歷史與傳統的浸染,所以,值得警惕的是,他們的詩歌寫作稍一處理不慎,詩歌風格要么就成為古典的注腳,要么就會流于情感空泛無病呻吟。正如詩人朱朱指出,“在這樣的背景下,要想體現出創造性與想象力實屬不易。像關于玄武湖的詩作,古人已經寫了很多,如果沒有個人情感由內而外的滲透,但又想表達那樣的感情,就會給人以偽造的感覺”。這的確是一個在南京詩歌圈子里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酸澀無味的抒情似乎已經敗壞了大眾的胃口。南京詩人如何突破這種寫作瓶頸,在關乎歷史文化底蘊的時候,抵達當代詩歌現場,這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育邦的《六月十四日與元峰登棲霞山》很好的處理了現實與歷史的關聯:“和一群年輕的學僧坐在教室里/喝茶,聊天/過去的我呈現出來/夕陽照在西峰上時/那個宋朝的掃地僧人/就從我體內走了出來”。身在一座喧囂的都市,如何處理好現實境遇與內心指向的關系,如何適當的喚出“那個宋朝的掃地僧人”,我們從他的詩歌里尋找到了答案。他的《頑石》雖然用的是口語的表述形式,但詩歌的內核仍是傳統的古典情懷,這也讓我們聯想到歷史中的關于“頑石”的故事。
實際上,南京詩人的寫作融合了一些古典韻律與現代口語,而且詩歌的“江南”特征較為明顯。比如90后詩人炎石的《詠懷系列》,在口語寫作的背后顯示出一些古典的韻律和氣質,詩歌語感較好,整體風格也比較成熟。在他們寫作的背后是南京這樣一座被歷史和文化滄桑數千年的城市的浸染,這種骨子里的文化與歷史的交融,顯得深厚、大氣,游刃有余。
換個角度說,這種古典主義的美學流露也是詩人對現代文明身份焦慮的側面表達。中國古典詩歌文化博大精深,足以具有某種文化精神上的向心力和包容現代蹩腳詩學的厚度。在面對現代性的話語生存困境時,詩人可能轉身向古典汲取營養,借助靜穆和清新的話語表達,以此消解當下生存與話語困境帶來的孤獨與癲狂。此外,還有一些詩歌是詩人思考自身存在的產物,他們以詩歌來打量著自己和這個城市的關系。詩歌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們很有必要正確厘清都市與詩歌的關系。
南京是一座既古典又現代的城市,它的詩歌寫作也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這種古典與現代交融的特征。上世紀八十年代,南京詩人角在和平公園誕生;秦淮河邊一幢樓的樓頂露臺成了南京詩人雅集的地方,被命名為“都市庭院”。另外,南京的先鋒書店、雕刻時光咖啡館等已經成為南京詩歌的主要現場,在南京詩歌的發展中扮演重要角色。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一書中研究了上世紀30年代的文化名人和上海這座都市的關系,細致入微地考察了諸如看電影、喝咖啡、逛書店等文人消遣方式,并認為如果沒有都市的物理環境和設施,對施蟄存和他的同代人來說是不可能產生一批優秀的詩歌。都市生活是一種新的文明形態,都市不可避免地成為詩歌寫作需要處理的新題材,成為新的感情抒發的對象。南京作為中國的東部的一、二線城市,它的復雜性必然投射在詩人的寫作中,而南京詩人就是通過這些大大小小的都市景觀來觀照現代人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狀態的。
70后詩人梁雪波可謂是近年來南京詩歌的一個重要收獲。作為一個抒情詩人,選取的這幾首詩歌多帶有個人自傳的性質。“在我饑饉的少年大夢,夕陽憤怒的公牛/斜臥的柳樹下,一把舊時代的鐵器/穿破蓬草,帶著斗爭的必然性/在故事中咔咔震響”(《日月鏟》),這是青春的回響,也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這首詩里諸如“公牛”、“鐵器”等意象具有明顯的“陽性特質”,堅硬、強悍,他的詩歌在抒情的背后充滿直達人心的力量,質地明亮,落地有聲。“十八歲,我帶刀遠行/沿運河而下,頭枕民脂民膏/一路數著前朝的霓霞與落花”(《少年游》),這樣的詩歌語言肆意鋪展,一氣呵成,帶有青春激揚的快感,讀來是一種享受。
此外,他還有一些質地堅硬、熔思想性和修辭藝術于一爐的詩歌,比如《斷刀》、《閃電》、《雪豹》等;還有一些關注社會、反映民生的詩歌,比如《斷指》、《強拆》、《開胸驗肺》等;這體現出他詩歌寫作的駁雜與豐富。他詩歌的豐富與多樣化,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豐富的詩歌實踐。梁雪波的寫作始于90年代初,感受過那個年代詩歌的熱烈與騷動,這一經歷對他的寫作的重要意義在于,90年代詩歌氛圍的浸染,不僅讓他從中獲得詩學的滋養,而且能夠比較清醒地意識到其間的創造與局限,不斷開創自己詩歌的新路徑。詩學上的突破亦是個人的成長,成為“撕去了語錄的野孩子,從石頭里蹦出/數字和線段隨水蛭游走”(《日月鏟》)。endprint
“他在城市里,習慣了棚居”,潘西的詩歌寫出了詩人蟄居城市的孤獨,讀來讓人動容。“黑黑的屋外,我聽到/有人小聲地說:活著,只要還活著……/可除了死亡,這里的人還共用著什么/和遮羞布一樣/希望總是和窮人一道,被高高掛起”(《裁剪》),他的詩歌顯示出對敘事性的嫻熟把握,并且內部情感十分飽滿。他詩歌的基調是低沉的,甚至是憂傷的,最后他只能寄托于一支虛幻中的“未來的玫瑰”:“填滿它花瓣的,是另一面鏡子/映出我的禁忌,我苔蘚般的孤獨/我心的黑暗與饑渴/分擔我每個入夜時辰里的冒險”,詩人以想象慰藉生命,然而,“這我未知人生的第幾朵玫瑰啊/它還沒到來就已即將寂寞逝去了”(《未來的玫瑰》)。
90后詩人任少亮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對象,他的詩歌一開始就顯示出異樣的才華。“在廣闊的春天之綠中,/我將是一尾低沉的游魚。/在春天之稍顫栗,每一朵花瓣/都是我善變的鱗片”,這種帶有強烈個人化敘述氣質的語言渾然天成,才氣逼人。他的詩歌多反映青春期內心的哲思,以文字經營內心,“與內心的虎豹為伍”,但又“時常為這虎豹所擒獲”(《虎豹之說》),這大概就是青春之惑吧。同樣為90后詩人的蕭肅的詩歌相比之下整體風格較為樸實,在《鄉村之夜》里他寫道,“無限洞穴的幾何圖形把/我的全部重量抽空、吸進”,這種真切的體驗亦是一個青年的懷鄉之思。
80后女詩人焦窈瑤在《鏡子和鐘》里思考個體的存在之感,“時間是我袖珍的戀人/我們的戀情發生在鏡中”這樣的句子足夠精彩。她的《午夜之雨》多帶有女性獨特的思考和體驗,“春天 一個精神病患者/從你的墓前 拉走/二十五年前的車馬/去贖回 你的河流和麥地/雨水和姐妹”(《春天,一個精神病患者》)則飽滿熱烈,洋溢青春之血。實際上,對比分析兩位80后女詩人顧星環與焦窈瑤的寫作,她們都注意向內挖掘詩歌內核,象征和隱喻的運用較多;風格上,顧星環的詩歌溫婉一些,焦窈瑤則顯得激烈、奔突。
在審視自己與現代都市文明關系的詩歌里,一部分80后90后年輕詩人的作品更為激烈。尤其是來自農村的身份背景與現代都市文明的沖突,交織在他們的詩歌寫作里,他們仿佛一尾游弋于城市邊緣的魚,在細碎的痛苦中尋找著安身立命之所和精神文化的源流。我們似乎能從這些疼痛的詩句里觸摸到詩人內心的情感焦慮和精神寄托。比如炎石寫道“就在昨夜,父親將存了四十年的勇氣傳給我”(《詠懷》),蕭肅看見了“宿命主義的詞語,撕咬城市飛奔的裸體”(《廢墟中的孤島》),顧星環說“我的蒙塵的雙眸只能看到鐘山的溶化”(《日暮靈谷》),盧山表示要“忍住春天,病痛泛濫繁花似錦/忍住吐蕊,拒絕綻放”(《與君書》)……
近些年,南京老一輩的詩人諸如韓東、魯羊等已經較多地從事小說等其他文體的寫作;在90年代比較活躍的葉輝、代薇等也是幾乎處于半隱逸的狀態。而出生于70年代后的一批較為年輕的新生代詩人,則游走于這座城市,在每一個日落后的黃昏,隱身城市的晦澀之處,獨自處理著現實中的喧嘩與想象中的壯麗,延續著南京詩歌的體溫。
新時代的詩人更加年輕,雖然部分80后、90后詩人的寫作尚不成熟,但他們的寫作仍處在一個不斷上升和變化的過程中;此外,由于南京特殊的城市文化氛圍,我相信這個群體會越來越大,優秀的詩歌文本也會越來越多。對于南京詩歌的新生代,我們有理由抱有期待。雖然這一截斷面的展示并不能完全展現出近年來南京詩歌新生代的整體風貌,但是通過這“窺一斑而見全豹”的掃描,我們可以對南京詩歌新生代寫作作出切合實際的評估和判斷。南京新生代的詩歌寫作,作為燦爛詩歌史中的一個片段,必然指向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未來。祝福南京詩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