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革時期,歷史教材編寫在“教育革命”理論的影響下,體例上以毛主席語錄架構歷史言說體系,形成了頗具特色的紅色革命具象,內容敘寫上政治話語取代一切,著重敘述階級斗爭和儒法斗爭的歷史。歷史教材儼然成為宣揚斗爭哲學和異化兒童道德的媒介與工具。
[關鍵詞]教育革命;歷史教材;書寫
文革期間的歷史教材鑒于其歷史時期的特殊性,近年來學界對其鮮有關注。(1)本文擬從教育革命課程觀點切入,窺探文革期間歷史教材編寫的獨特之處以及文本之外滲透價值取向。限于學識,遺漏與不當之處難免,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教育革命理論的概觀
文革期間,毛澤東對教育的批判逐漸上綱上線,提升到政治層面。教育也納入文化大革命的批判的范圍。1964年,毛澤東在春節座談會上提出,“學制可以縮短。”“課程多、壓得太重是很摧殘人的。學制、課程、教學方法、考試方法都要改。”“我看課程可以砍掉一半,學生要有娛樂、游泳、打球、課外自由閱讀的時間”“現在的考試辦法是用對付敵人的辦法,我很不贊成,要完全改變。”[1](p353)1966年5月7日,毛澤東對林彪寄來的軍委總后勤部《關于進一步搞好農副業生產的報告》作了長達600多字的批示。5月16日中共中央向全黨轉發毛澤東的“五七指示”,這個批示被譽為“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偉大綱領”。8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經毛澤東審定的社論《全國都應該成為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把“五七指示”內容向全國公布。毛澤東在這個指示中正式提出:“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1](p399)“五七指示”成為“教育革命”的綱領。“教育革命”的提出標志著我國教育領域的革命運動正式確立。革命核心要點包括:(1)通過變革教育體制重塑無產階級的領導權威。(2)“斗改批”教育革命的主要手段。教育革命理論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支柱理論,它是在上層建筑進行階級斗爭的表現。
在教育革命課程觀的影響下,學科課程與教材被刪減合并,,重新編訂新教材,以毛澤東著作和語錄代替。結合典型產品教學和戰斗任務歷史教學中,根據當時“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形勢,請貧下中農、工人講“三史”(廠史、村史、階級斗爭史)進行憶苦思甜。組織高年級學生給低年級學生講“儒法斗爭”的故事。要求紅小兵上臺“評法斗儒”“批林批孔”等,這些都是當時盛行的教學形式。變革考試制度。傳統教法與考試被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取代。師生要“以學為主,兼學別樣”,走進工農兵生活實踐。
二、課程革命觀下的歷史教材表現
(一)別出心裁的體例特色
文革時期的歷史課本在“教育革命”理論的影響下,形成頗具特色的“革命模本”。首先,歷史教科書的編寫為了配合革命宣傳的需要,整個課本在外觀和體例的設計上營造了一種火紅的革命印象。教材封面大多采用紅色等暖色作為課本主色調,例如1970年遼寧新華書店出版的《遼寧省小學試用課本·常識》(史地部分),封面圖畫采用紅色為背景色彩,在其封面上半部分描繪了一幅工農兵并肩戰斗的圖畫,每個人物都手持紅色的《毛主席語錄》。封面下半部分印有“遼寧小學試用課本”“常識”等紅色字樣,而且“常識“二字采用粗體印刷,分外顯眼。整個課本試圖營造一種紅色的視覺氛圍,燃起讀者心中革命的烈火。
其次,文革時期的歷史教材用毛主席語錄搭建了教科書空間架構,然后將歷史內容填充進去,每一段毛主席語錄都會輻射一部分課本內容。例如,1971年2月出版的《上海市小學課本·歷史常識》(試教本)的目錄:
“目錄
毛主席語錄
偉大的中華民族
勇敢勤勞智慧的偉大人民
富于革命傳統的偉大民族
毛主席語錄
中國階級社會的出現和奴隸起義
階級的產生
奴隸起義
毛主席語錄
中國古代農民革命戰爭
秦末農民戰爭
唐末農民戰爭
明末農民戰爭
農民戰爭史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2](目錄)
由上可見課本雖然采用章節體編排,但是在每一章之間用毛主席語錄隔開。另外在具體的知識內容書寫中,毛主席語錄也是遍布全書,1970年上海歷史課本在僅僅109頁正文內容中引用多達74條毛主席語錄,幾乎每頁都有毛主席語錄。有的作為課文開始之前作為課前導語,有的在每一段的段首引出下文,有的在每一段的結尾作為理論分析,并且這些毛主席語錄皆以極其醒目的黑色粗體印刷。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課后的練習題“學與用”和附錄的大事年表中也有毛主席語錄。例如“通過本節的學習,領會毛主席關于‘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英明論斷”、“我們應以怎樣的實際行動響毛主席關于‘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偉大號召,反對美帝的侵略政策和戰爭政策?”[2](p25、p89)這些課后習題艱難晦澀,政治味道濃厚,完全不符合中小學生的認知特點,學生很難理解。
文革期間歷史教材以毛澤東語錄架構的歷史言說體系,嚴重脫離歷史知識內容性質、特點。整本教材生搬硬套毛主席語錄,強貼政治標貼,呼政治口號,造成了歷史教科書結構混亂,邏輯不清。
(二)內容選摘的極“左”傾向
文革期間歷史教材堅持“破在要害處,立在根本上。堅決貫徹執行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堅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適應三大革命的需要。”[3](p217)的編寫方針。在選材原則上配合政治斗爭,大搞影射史學。整個課本主要敘述歷史上各個時期的“階級斗爭”。中國古代史部分只介紹原始社會的奴隸反對奴隸主的斗爭,進入封建社會,每一時期的農民戰爭成為這一歷史時期的主體部分。近現代史主要敘寫反帝封建斗爭和無產階級革命斗爭。例如1971年版《上海市小學課本·歷史常識》(試教本)第五章全部是中國古代農民革命戰爭,一章內容除了毛澤東語錄外,分別敘述了秦末農民戰爭、唐末農民戰爭、明末農民戰爭等幾次重要農民戰爭。1974年2月2日,全國掀起批林批孔的浪潮。從這時起開始歷史教科書知識內容出現轉向,教科書的選材內容主要以“反孔和尊孔”作為教材主體內容。例如1974年版北京小學常識課本《反孔和尊孔斗爭的故事》中將中國偉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被稱為孔老二,儒家傳統的孔孟之道被誣蔑為“歪理邪說”。從孔孟董仲舒朱熹到蔣介石劉少奇都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從古代到近代,時時處處都充斥著孔老二信徒的身影。中國歷史上的農民運動、變法改革都與反孔斗爭相聯系。如秦始皇的一切政治經濟活動斗爭都是為了鎮壓“搞復辟的孔孟之徒和反動貴族”,“陳勝吳廣是最早的反孔斗爭”[4](p19、p21)東漢思想家王充“敢于沖破逆流”“以戰斗的筆鋒,批判了孔孟的反動思想,宣布孔丘的言論是虛偽、荒謬而不真實的”;北宋改革家王安石蔑視儒家經書,“嘲笑《春秋》是一堆無用的廢紙”;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再次戳穿了孔子的鬼話”;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運動被定性為“反孔斗爭”;五四運動也是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反孔斗爭”。劉少奇也是“腦子里充滿了孔孟之道”。[4](p30、p36、p47、p60)“太平天國的反孔斗爭”一課,課本為了凸顯批林批孔的精神,達到為政治運動造勢的效果,脫離客觀歷史事實,牽強附會的臆造出諸如“起義軍砸爛孔老二牌位”(并配有插圖)、“孔老二塑像”等。將孔孟的儒家經典丑化為“妖書”等。1975年版的《陜西省小學常識試用課本·反孔和尊孔斗爭的故事(歷史部分)》目錄如下:
“目錄
一、吃人的奴隸制度
二、頑固維護奴隸制的孔丘
△三、柳下跖痛罵孔老二
四、商鞅變法
△五、孟軻反對社會變革
六、厚今薄古的秦始皇
七、農民英雄反孔斗爭的第一幕
八、孔老二的吹鼓手——董仲舒
△九、王充伐孔
十、尊法反儒的政治家——曹操
十一、反對復古主張革新的柳宗元
十二、王安石反對司馬光的斗爭
△十三、劉六、劉七農民軍怒砸孔廟
十四、李自成起義軍狠批“孔孟之道”
十五、天平天國的反孔斗爭
十六、章太炎從反孔到尊孔
十七、打倒孔家店
十八、農民運動橫掃四權
十九、反共尊孔頭子蔣介石
二十、劉少奇是尊孔派
二十一、林彪是地地道道的孔老二信徒
結束語
[說明]有△者,是閱讀課。”[5](目錄)
從上面目錄可以看出,教科書中以尊孔與反孔斗爭為敘述主體,生搬硬套,大搞映射史學。課本內容中中極力丑化孔子,謳歌反孔斗爭,稱“孔老二就是這樣一個兇狠殘暴的劊子手”“秦始皇是地主階級上升時期的杰出政治家,是厚今薄古的專家”,并且將林彪稱為“資產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孔老二信徒”。[5](p5、p19、p70)這種寫法為了配合批林批孔運動,明顯顛倒黑白、委曲事實。儒法斗爭本來只是這一春秋戰國時期一個歷史片段,卻被看做歷史的發展客觀規律,教材中寫道:“反孔和尊孔的斗爭,是一場革命與復辟、革新與守舊、前進與倒退的斗爭。這場斗爭持續了近兩千年。”[5](p74)
總之,此時的歷史教材極左思想影響,打破歷史基礎知識的系統,歷史書寫變為僵化空泛的政治宣傳與說教。教材中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描寫和述說脫離歷史原貌,嚴重扭曲了歷史事實。
三、結語
文革期間,在教育革命課程觀的指導下,歷史教育遭遇前所未有的破壞和踐踏。首先,歷史教育的本質和內涵被篡改,喪失了其特有的育人功能。歷史教材原本傳道授業的功能被強制剝離。歷史教材中政治話語統領一切,評價一切的標準都是一元化的,用單一的政治標準進行推斷與考量,學術標準被政治標準所取代。知識失去了神圣的位置,政治口號凌駕于一切之上。其次,歷史教材宣傳的主要內容走向偏激,歷史知識被階級斗爭內容取代,赤裸裸的革命暴力和階級之間的仇恨構成了歷史教材的主要填充物。歷史教材成為宣揚暴力與斗爭的“園地”。原本作為促進學生身心健康發展,傳遞人類文明的歷史教學,背離了知識獲得、人格培養傳播文明的基本目標。整個課本都在宣傳一種用暴力打破一切的思維方式,斗爭哲學彌漫其中。
所以,文革中歷史教材書寫用政治話語取代一切,極力弘揚斗爭哲學不僅是教育遭到破壞,更是一次異化的思想啟蒙,當原本用知識構筑成的日常文明空間被宣揚暴力革命的言論所取代時,整個社會的輿論空間就會發生激變。法國學者帕特里斯在論文《法國大革命中的暴力與恐怖》中描述的那樣,他說:“大革命的暴力并非來自意識形態,而是來自人們瘋狂不斷升級的言論”[6](p46)。在這個的過程中,宣揚暴力的斗爭思維帶來的不只是教育的迷失,更是社會思想的歪曲和文化失范的危機。
參考文獻:
[1]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大事記(1949——1982)[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
[2]上海市中小學教材編寫組.上海市小學課本·歷史常識》(試教本)[M]上海:新華書店發行,1971(2).
[3]北京市教育局教材編寫組.以路線為綱,沿著“教材要徹底改革”的方向不斷前進[J]教育革命參考資料,1973.
[4]北京市教育局教材編寫組.反孔和尊孔斗爭的故事[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5]陜西中小學教材編輯組編.陜西省小學常識試用課本·反孔和尊孔斗爭的故事(歷史部分)》(第四冊)[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75(5).
[6][法]帕特里斯·葛尼菲,馬賀譯.法國大革命中的暴力與恐怖[J]學海.2011(2).
注釋:
(1)石鷗在《跌宕的百年:現代教科書發展回顧與展望》(《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報2013年第3期》)一文指出:文革期間的教科書因其話語獨特、結構雷同和奇特以及關注現實精神,具有教育史經典意。段發明在《建構教科書話語》一文中指出文革期間教科話語形成獨具特色革命話語模式。
作者簡介:郝佩林(1988-),男,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近現代教育史、歷史教育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0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百年教科書整理與研究”(課題批準號:10&ZD095,首席專家徐巖)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