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偉
[摘 要]首先,本文通過對廣西平樂銀山嶺墓地出土“孱陵”銅矛和“江”“魚”銅戈形制特征的分析,判定兩者均屬戰國晚期秦兵器。其次,在銘文內容釋讀、刻銘時間以及它們出現在嶺南的緣故等問題,提出了與蔣廷瑜先生不同的看法。
[關鍵詞]銀山嶺墓地;秦兵器;刻銘
1974年,在廣西桂林平樂縣銀山嶺墓地[1]4號墓出土銅戈一件,內平直,援上揚,援、胡、內均為利刃。內上一穿,闌側三穿。內正面橫刻“江”、“魚”二字,字體為秦篆,筆畫纖細。內背面亦刻有文字,但磨蝕不清。(圖一、3)其形制特征與“十二年上郡守壽”戈[2](圖一、4)、“廿年相邦冉”戈[3]等銅戈一致,均屬戰國晚期秦戈。
另外,在墓地還采集到一件銅矛,通體寬扁,脊兩側各有一條血槽。銎扁圓,上有圓孔,近葉處刻“孱陵”二字,字體亦為秦篆。(圖一、1)其形制特征與秦兵馬俑一號坑銅矛[4](圖一、2)、江西遂川銅矛[5]等銅矛一致,均屬戰國晚期秦矛。
對于這兩件秦兵器的形制、銘文及其所反映的歷史背景等問題,蔣廷瑜先生曾專門著文研究,[6]筆者以為其中有些論點有待商榷,故撰此小文以求教于方家。
一、“江”“魚”銅戈
秦兵器上的刻銘,據陳平先生研究,戈銘較復雜,多刻鑄造年份、官署名以及監者、工者等官職姓名,或吾、宜等置用地名。矛銘較為簡單,多刻少府、詔事等官署名或廣衍、高奴等置用地名。[7]
“江”、“魚”均應是戈的置用地名。“魚”,《春秋左氏傳·文公》載:“唯裨、鯈、魚,人實逐之。”杜預注曰:“裨、鯈、魚,庸三邑。魚,魚復縣。”魚,即魚復,為古庸國的縣邑,在今重慶奉節。據《華陽國志·巴志》記載,巴國“其地,東至魚復”。《史記·秦本紀》載:“孝公元年,……楚自漢中,南有巴、黔中。”秦孝公元年時,魚地已歸屬楚國。《史記·秦本紀》曰:“(秦昭襄王)三十年,蜀守若伐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巫郡,楚懷王時置,中心在今重慶巫山,地轄魚復。由此,魚地又歸秦國。“魚”字在此之后所刻應無誤。
“江”,蔣先生考證為“江國”,滅于楚穆王三年,此后江地歸屬楚國。《史記·楚世家》杜預注曰:“江國在汝南安陽縣”,國都在今河南正陽縣。筆者以為,“江”應為“江州”的可能性更大。《后漢書·郡國志》杜預注曰:“江州,巴國也”,又《華陽國志·巴志》云:“巴子時雖都江州”,可見江州曾為巴國的都城,其地在今重慶渝中。春秋時期,江州屬巴國,魚復屬庸國。魚復在江州東北,兩者相距不遠,均在蜀守張若伐楚的作戰路線之上。而“江國”,遠在東方,地屬楚南陽郡,相去魚復甚遠。《史記·秦本紀》:“三十五年,……初置南陽郡。”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在楚南陽郡的基礎上置南陽郡,時間較張若伐楚為晚。因此,“江”、“魚”兩字均在張若伐楚之后所刻的可能性更大。
二、“孱陵”銅矛
“孱陵”也應是矛的置用地名,文獻中始見于《漢書·地理志》:“武陵郡,高帝置。……縣十三:……孱陵”,其地在今湖北公安縣,故楚都郢之南。《后漢書·郡國志》“武陵郡”下李賢注曰:“秦昭王置,名黔中郡,高帝五年更名。”《史記·秦本紀》載:“(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蔣先生據上述文獻推斷,司馬錯攻取楚黔中后,秦置黔中郡;又因漢武陵郡為秦黔中郡,故孱陵此時便已屬秦,從而認定該矛的銘文為此時以后所刻。而據《華陽國志·巴志》載:“司馬錯自巴涪水,取楚商于地,為黔中郡。”又“涪陵郡,巴之南鄙。從枳南入,折丹涪水,本與楚商于之地接。秦將司馬錯(由之)取楚商于地為黔中郡也。”涪水,即今烏江。由此可見,司馬錯是從烏江南下進攻楚黔中郡,而據考證楚黔中郡在今鄂西南、湘西北與東南的長江以南地區。[8]因此,秦軍并未到達楚都郢南的孱陵。且秦是否設置黔中郡,[9]或即使秦設置此郡,但是否與漢武陵郡完全一致還存有疑問。因此,蔣先生的推斷似不妥。據《史記·秦本紀》:“(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為南郡,楚王走。”郢,即當時楚國都城,今湖北紀南城遺址,其南與孱陵緊鄰,說明至此時孱陵方被秦國占領而并入南郡。此后,亦未見文獻記載秦楚對孱陵的再度爭奪。因此,該矛的銘文當為白起拔郢之后所刻。
三、秦兵器出現在銀山嶺墓地的解釋
對于這兩件秦兵器為何出現在嶺南地區,蔣先生認為,“此一戈一矛應是秦軍從楚地帶到嶺南戰場來的,可能是西甌人的戰利品,也是秦對百越戰爭的物證”,并引《淮南子·人間訓》中“(越人)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尸流血數十萬”的記載來說明這場戰爭之慘烈。對此,筆者亦不認同。
首先,秦兵器年代與秦對百越戰爭的年代不符。“孱陵”銅矛的年代當在白起拔郢之時,即秦昭襄王二十九年。“江”“魚”銅戈的年代在張若伐楚之時,即秦昭襄王三十年,晚不過秦昭襄王三十五年置南陽郡。因此,這兩件秦兵器的年代均在秦昭襄王時期。關于秦對百越戰爭的始年,文獻沒有明確記載。但據《史記·南越列傳》:“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可以推斷秦對百越的戰爭晚于“已并天下”,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另據《史記·秦本紀》記載,在秦始皇巡游東方所遺留的瑯琊石刻上曾述其疆域:“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北戶”即當時對嶺南地區的別稱,說明秦始皇二十八年時,至少已經用兵嶺南。因此,秦對百越戰爭始年晚于秦統一,最遲不過秦始皇二十八年。從秦昭襄王三十年至秦始皇統一,中間相差五十余年,兩者的年代顯然相悖。另一方面,廣州羅岡秦墓出土一件“十四年屬邦”戈。該戈長援上揚,長胡四穿,內中一穿,內斂上斜。內正面刻有銘文:“十四年屬邦工(□)□蕺丞□□□”十二字。此戈與長沙左家塘秦墓出土的“四年相邦呂不韋”戈等銅戈形制一致,均為秦始皇時期所鑄。[10](圖一、5)因此,這件戈應為秦軍對百越作戰所用兵器。其與秦昭襄王時期銅戈的明顯差別,當可以作為兩者年代不符的佐證。
其次,銀山嶺墓地的墓葬形制和隨葬品極具地方特色,這兩件秦兵器顯系“舶來品”。它們均為秦國與楚國交戰的遺物,緣何出現在嶺南,實難以詳究。平樂銀山嶺地處嶺南山脈南麓,湘桂走廊東側,北接楚地,既是戰國時期南北交通的要道,又是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因此,這兩件秦兵器極有可能是從北邊的楚地流傳至此。
參考文獻:
[1]廣西壯族自治區文物工作隊:平樂銀山嶺戰國墓,《考古學報》,1978年第2期。
[2]崔璿:秦漢廣衍故城及其附近的墓葬,《文物》,1977年第5期。線圖摘引自:王學理:《秦俑專題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88頁,圖II-2:15,并依據實物圖稍作改動。
[3]周世榮:湖南楚墓出土古文字叢考,《湖南考古輯刊》第1輯,長沙:岳麓書社,1982年。
[4]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掘報告(1974—1984)》,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54-256頁。
[5]江西省博物館、遂川縣文化館:記江西遂川出土的幾件秦代銅兵器,《考古》,1978年第1期。
[6]蔣廷瑜:從銀山嶺戰國墓看西甌,《考古》,1980年第2期。
[7]陳平:試論戰國型秦兵的年代及有關問題,《中國考古學研究論集——紀念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周年》,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310-335頁。
[8]李曉杰:《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先秦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39頁。
[9]李曉杰:《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先秦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37-440頁。
[10]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廣州東郊羅岡秦墓發掘簡報,《考古》,1962年第8期。線圖摘引自:王學理:《秦俑專題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88頁,圖II-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