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鄉（外六首）

◎周園園

回鄉，只剩下經管菜園

煮飯，翻幾頁書

擔心一年的收成

秋雨是沉重的，今年雨大

窗子也跟著落淚

撞進懷里的除了貓

還有在黃昏雨中左右搖擺的鴨子

它們在我的詩里出現時

還是去年的平仄

我又一次站在父親曾站過的屋檐下

想起他一生的坎坷

風穿透麥秸

整個夏天接近尾聲

父 親

秋天，從西伯利亞起步的氣團

滾過松嫩平原

飽滿的豆莢和未收割的玉米

此時還停泊在地里

像母親和我那樣等你

那些年父親獨自在外打工

為兩個女兒賺學費

睡狗窩，喝酒，被太陽曬黑

也不打電話回家

我只是在咬著鉛筆的時候偶爾想想父親

父親與母親經常吵架

摔臉盆，砸碗筷，翻桌子

貧困壓垮了父親剛直的脊梁

在父親生日的那天，他只留下了農藥

夢里我看見父親背著藍天行走

起風時悄悄回到家里

和我們一起晾曬柜子里發霉的冬大衣

清 明

四月，冰雪還沒有融化

母親忍著悲痛和硬生生的寒冷

走很長一段路去看望父親

剛伐的楊樹，倒在父親的墳邊

新鮮的喳口裸露在外

三年前，叔叔與姑姑埋葬了父親

父親開始了一場沒有期待的睡眠

在苞米地搖曳的胡須里

父親的呼吸還是那么熟悉

撲哧撲哧胡茬般吻著我的記憶

母親倚著傾倒的土墻

像它一樣安靜，疲憊

一個人流著兩個人的淚

一遍又一遍訴說

為什么你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撐到晚年

而我仍然感到父親的死亡不真實

有時會突然聽到父親叫我的小名

燒 酒

有個愛喝酒的朋友的好處就是

老遠便可聞到酒味

就想起小時候給父親燙燒酒

那是每年冬天必做的事情

父親忙活三個季節之后

冬天里，放慢忙碌的腳步

秋天一來，我就開始盼下雪

雪花令日子安靜起來

讓炊煙鉆進瓦縫一點一點抒情

夜里，聞著父親身上淡淡的酒氣

在炕頭睡著

如今聚會多了，面前的杯子常常被倒滿酒

開始時，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

后來就整杯下肚

而在父親墳前的時候

我拿著整瓶燒酒敬父親

醉了，就趴下去，沉默不語

像小時候睡在他身邊一樣

2013年8月8日

我和母親又翻起從前的老照片

時間回到三十年前，父親二十歲

一幅新兵班留念的照片

那時，父親剛冒出胡須，表情羞澀

拘謹和他后半生完全不同

母親后悔燒了好多父親的照片

而唯一一張全家福被我帶走

我問起父親年輕時暴躁的脾氣

打罵我們像一日三餐，風吹落葉

母親搖頭說他愛你們

一生都勇敢、堅韌

父親在世時

我管著他喝白酒

抿幾口后就搶過來

給他講述大學校園和城里的新鮮事

攙著瘸腿的父親從房前挪到屋后

如今，我卻沒辦法繼續攙扶他

走向晚年的搖椅，曬曬夕陽

答應過的事

工作日的傍晚去學校的游泳池練習游泳

下水時我想起了你

我曾答應過你，帶你去看海

看海上的星星，打到海邊的燈光

變成一只只會游泳的螢火蟲

你一輩子沒出過省

把自己牢牢放在田地和草垛之上

你的一生那么短

再沒機會和我去外省

在你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

當我踩在沙灘吹著海風

想起你教我唱數鴨子的童謠

那時候，我抱住你

掰開你攥緊的拳頭

查一查圓圓的星斗有幾顆

父親，此時我遇到一個男孩子

他說找個空閑時間帶我去海邊

我想帶上你并請你原諒

我把對你的愛都給了他

因為他愛我，如同你愛我

如同你仍在我身邊

父親節

我準備好了父親節的禮物

我想再給你過一次節日

可我找不到你

父親，你去了哪里

你的偏頭痛好了嗎

你的右腳是不是痊愈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

現在都過去三年了

刮爛的棉衣你縫好了嗎

我把五月的尾巴間斷

夏雨嘩嘩地下下來

我一個人撐開傘

世界呈現不同的形狀

父親，我看到了從前我們一起觀察過的螞蟻

孤零零躲在一片大榕樹葉子下面

那里是它的世界了吧

像從前，你載我去田野的老式車

像為守護莊稼臨時搭建的帳篷

和你的懷抱

它們是我的世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