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思婷








四川西部的格聶山區(qū),有一座金字塔形狀的巖石山峰,當?shù)厝私兴⒃;⒃俏沂鬃鶉L試的未登峰。那年,是2011年,我們的隊伍沒有登頂。2013年9月重返山腳,進山總共八天,天氣惡劣暴風雪大作,連在帳篷外頭活動都顯得困難,更遑論攀登了,無功而返。2014年夏天再接再厲,進山十天,勉強有半天的天氣窗口,攀登六段,最終因為綜合因素下撤。
第一次的下撤以及第二次的悵然而退之后,心中充滿了遺憾,這股不平之氣導致了第三次的旅程。第三次雖然也以撤退告終,回首虎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淡然揮手,告訴虎扎我不會再來。幾年來,和虎扎的三次互動,我見證了自己在攀登上的成長,蛻變成獨當一面的攀登者。這是個巨大的收獲,成功不一定要靠登頂來見證。
向往虎扎
從對攀登著迷的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想成為一個“好的”攀登者,但是究竟要怎么樣才算是達成目標呢?路線難度?路線數(shù)量?還是登上未登峰,開創(chuàng)前人未曾駐足過的新路線?每當我爬了更有挑戰(zhàn)性的路線,或是又完成了某條經(jīng)典的成熟路線,心中自然開心,只是開心過后,似乎還缺少了什么。也許未登峰是答案?
知道虎扎是相當偶然的,我的美國丈夫戴維攀登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他和三位朋友2006年曾到格聶地區(qū)攀登,成功攀登了兩座未登峰,在其中的一座山峰頂上,他們看到了虎扎,當下就被吸引住了。在大本營稍作休整過后,立即前往考察并展開攀登嘗試。由于他們已經(jīng)在格聶山區(qū)活動了好長一段時間,嘗試虎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時節(jié),氣溫寒冷,路線上到處是積雪,并不適合攀巖。隊伍于是撤出格聶山區(qū)。
虎扎在戴維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除了該山峰的造型漂亮,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虎扎的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千個小瑪尼石堆,這是藏人們用來表示對自然景物背后的神圣氣息的敬意。在大山前、白塔前、湖泊前、寺廟前、高僧禪修的洞穴前,有數(shù)十個小石堆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但是數(shù)千堆?先別說耗費的人力可觀,這座山峰在一般人入山朝敬冷谷寺和格聶神山的路途上,根本看不到,這些石堆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堆成的呢?謎團沒有人解答,而用來堆棧數(shù)千石堆的石頭,是夾雜著淺褐、亮橘色、結(jié)晶顆粒明顯的漂亮花崗石,再和沖入云霄的虎扎山相互呼應,這畫面說多震撼就有多震撼。
我認識戴維是在2009年,那時跟他絮絮叨叨我對未登峰的向往,喚醒了他這一片記憶,我也這樣神交了虎扎。他說那時候和伙伴正在尋找攀登目標,偶然在美國山協(xié)的攀登刊物《American Alpine Journal》上,看到日本探險家中村保一張以格聶山腳的冷谷寺為主題的照片。冷谷寺背后襯托著的是成片的大巖壁,山勢連綿不斷,照片中雖沒見到任何山頂,反而更有吸引人的魔力。文中大贊格聶山區(qū),尖銳聳立的石頭山峰數(shù)以百計,少有攀登探險家駐足,幾乎全是未登峰。一張照片、不到百字的敘述,竟讓戴維心向往之。之后他談到格聶山區(qū),總是稱贊這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寶地。格聶山區(qū),我經(jīng)過日本人、然后美國人,才輾轉(zhuǎn)認識的中國地方,讓我抱持著無限好奇,在挑戰(zhàn)未登峰的綺麗夢想激蕩之下,一發(fā)不可收拾。
2011 年:初訪虎扎
2011年申請到攀登獎金,終于能和虎扎見面了。由于我長住美國,這是我第一次大型的海外遠征。行前像所有“第一次嘗試某事某物”的人一樣的雀躍,收拾行李、整理電郵到三更半夜,朦朧睡了一兩個小時就上飛機。到了成都,乘破舊的巴士到康定,再到有4000米海拔的理塘。
在康定出現(xiàn)典型的高反癥狀—頭疼、反胃、沒食欲,還想著本來就安排了數(shù)天適應,沒特別在意。到了理塘,開始喉嚨痛、咳嗽、出現(xiàn)一些非高反癥狀,才發(fā)現(xiàn)事情大了!追本溯源到飛機座位旁的高燒小孩,我鐵定是感冒了,身處高海拔,每天都要干體力活,感冒根本沒機會痊愈,精神委靡體力也一蹶不振。還是跟著隊伍一走一頓地前往虎扎山腳,戴維描述千次萬次的數(shù)千石堆終于緩緩地展開在眼前,我才明白照片固然震撼,卻不能描述此景的千分之一。虎扎山獨居在眾山之間,俏麗生姿。
時值9月中旬,天氣窗口很快出現(xiàn)了。團隊在前一天已經(jīng)先把部分攀登裝備往上搬運暫存,這一天凌晨4點即起,簡單進食就前往虎扎。我一路咳嗽,雖然負重較少走得還是比同伴慢了許多。接近路段上,有一段是橫切過細沙覆蓋的陡坡,戴維領先,另外一個同伴艾瑞克也很從容地走過去了,我卻在后頭猶豫來猶豫去的。自詡也走過許多不一樣的接近地形:亂石堆(talus field)、陡峭的巖板(slab)等,但是像這種細沙的陡坡(scree slop)是我最不喜歡的,若是直上也許尚可勉強應付,偏偏要橫切,增加了許多心理壓力。戴維看著躑躅的我,終于決定不能再浪費時間,走回頭短繩確保我走過這個路段。
這時我才切實了解,為什么有人說到山里攀登,接近路線可能比技術攀登路線還讓人焦心。接近路線雖然難度不如攀登路線,但是為了增進效率或是不牽累其他隊員,經(jīng)常需要攀登者快速solo通過,或頂多使用簡單的保護。不像技術攀登路段,就是一段段地保護,不僅單純也沒有模糊的空間。
好不容易到了技術攀登路線的起攀處,因為感冒的關系,體力消耗巨大,早把雄心壯志拋到一邊,只跟攀不領攀。跟了四段左右,戴維面帶嚴肅地問我接下來的行止。他說接下來至少還有十段或更長的攀登,我們的速度太慢了。我看看他、看看艾瑞克、看看前頭的巖壁、看看天上竟然沒有一絲白云的藍天。我們這么老遠來,這么好的天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知道必須趕緊作個決定,隊伍不能夠在暴露的地形上閑置太久的。我們最后撤退了。
2012 年:有備而來
2012年和戴維再進格聶山區(qū),有鑒于前一年喇嘛強烈抗拒攀登者的態(tài)度,我們選擇攀登外圍的喀麥隆峰,避免和冷谷寺打交道。
這次我是有備而來,謹慎地照顧身體,以足夠的時間適應海拔,數(shù)月前即開始體能訓練。進山來連日多雨,第一次的攀登嘗試也因為遇冰雹撤退。我們在C2繼續(xù)耐心等待,等待到某一晚久違的繁星,隔天必須早起了。4點開拔,清晨手腳還有些許僵硬,路上有許多冰雪巖混合路段,不時會陷入積雪下亂石堆間的坑,加上巖壁濕滑,行進的速度受到影響。到了技術性攀登路段的起點,天已經(jīng)大亮。
起攀后,輪流領攀。和攀登經(jīng)驗豐富的戴維比起來,我明顯在尋找路徑上多有猶疑,在選擇保護站的位置上也過于保守,沒有有效地把繩長用完,耽誤了不少時間。終于在某中等難度的路段上,戴維果斷領攀并約定同時攀登(simul-climbing),隊伍的速度才出現(xiàn)節(jié)奏感,流暢地爬過約400米。登頂時,遭到閃電襲擊,必須趕緊下撤。我疲憊不堪,但此時效率就是生命,只好努力振作。連續(xù)13段的垂降站,都是戴維架設的,他還不時提醒我進食飲水保持動力。好不容易在凌晨1點回到帳篷。隔天早上我盯著戴維,說:“我以為我準備好了,但是這次沒有你我真的不行。”
這條路線出乎我們預料的漫長,雖然整個過程沒有一個我做不到的細節(jié),但和戴維比起來,我明顯缺乏經(jīng)驗值。戴維的操作行云流水,似乎連思考都不用。而我在每個步驟會稍有停頓,雖不是很長,但是在這么漫長的路線上,累積起來的停頓就很可觀了。如果攀登的自然環(huán)境友善,無風無雨加天晴,我在效率上的差失估計也影響不了結(jié)果,偏偏大自然可不是循循善誘耐心的老師,這次攀登遭遇的惡劣天候,讓我和戴維之間的差距很明顯地顯露出來。
對于有志于高山大巖壁的攀登者而言,平常一點一滴在各種情況、各種巖質(zhì)上累積起來的經(jīng)驗值是很重要的。攀登者可以在風險因子有恰當控管的環(huán)境下,系統(tǒng)化地學習攀登的操作和其過程中需要的判斷,豐富的經(jīng)驗則會流線化攀登者尋找恰當路徑的過程。尤其當自然環(huán)境讓攀登從悠閑享受轉(zhuǎn)變成效率決定存活時,更加凸顯經(jīng)驗值的重要性。
2013 年:再探虎扎
2013年9月中在四川雙橋溝首登了大仰天窩峰。下山后照慣例和戴維檢討整個攀登過程。個人對于領攀的決策和效率還算滿意,但仍對沒有機會架設垂降站感到心有不足。我和戴維抗議:“我知道在垂降站的選擇和架設上,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快狠準,但如果我沒有練習,怎么可能會進步?”
出了雙橋溝之后,兩人想著既然來了四川,何不再去試試虎扎山呢?這兩年冷谷寺的喇嘛們對攀登者的態(tài)度友善了些,可能是因為游客人數(shù)增加,也可能是因為寺址選在虎皮壩的新冷谷寺正建蓋得如火如荼,喇嘛期望香客的人氣?偏偏到了理塘后,天氣預報接連七天都是黑成一片的烏云。我們在理塘停頓了三天,實在不能再等了,就打點了10天的吃食,直接殺到山腳下等,碰碰運氣。
理塘是雨,山上就是雪,一天兩天三天,日復一日吃著一樣的食物膩煩得要干嘔,窩在帳篷里難以伸展的四肢都快要麻痹了,寫日記也寫不出什么新意來。終于有一天晚上特別冷,代表積云都散去了,隔天鐵定要大晴,只是下了這么多天雪,只一個大晴天不足夠融化路線上的雪,我們也順其自然地睡到太陽將帳篷變成烤箱才起床。
雖然沒有攀登可能,畢竟帳篷幾尺內(nèi)的風景也看膩了,連日的萎頓讓兩人都急于舒展筋骨,干脆往上走和虎扎多親近親近。自從攀登興趣從雪山轉(zhuǎn)成大巖壁后,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這樣白茫茫的景象了,竟忘記了一大片一大片沒人踩過的新雪,是這樣的安寧平靜,虎扎山的花崗巖顏色也淺,灰白和亮白一片柔和。接近傍晚時天上出現(xiàn)整片的魚鱗云,這通常是低氣壓團的前兆,好天氣還不到24小時,又要變天了?我狠命地看了虎扎兩眼,追上前頭下山的戴維,并肩回到扎營處。吃過晚飯,又開始下雪了,隔天我們就撤了。
2014年:放下虎扎
我們都以為我們不會再回來,可我們又來了。這次來的日子在7月中。
7月是個不太好的季節(jié),格聶的雨季就是在七八月,但總不成天天下雨吧?有雨沒雪只要天晴,太陽一出來巖壁很快就會干了,我們只要求一天的好天氣。
今年和往年非常不一樣,人山人海,原來今年是屬馬的格聶的本命年,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藏民都扶老攜幼來朝圣。有的止步于冷谷禪寺,但多的是繼續(xù)沿著山谷往上,再順時針從虎扎山前面走過,經(jīng)過那海一樣的瑪尼堆之后,下山切回原來的山谷后循原路出山。這樣的轉(zhuǎn)山需要兩天,在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藏民也沒有露營裝備、沖鋒衣,也挺過來了。
我們走近路接近虎扎,在轉(zhuǎn)山路徑的更上方處的“老地方”穩(wěn)穩(wěn)地扎下營地,開始等待。不出所料,天天下雨,盡管下下停停但停的時間總不夠長到足以攀登。抱持著只要一天晴的心情,我們繼續(xù)等。這一等,居然等到一天的大雪,七月十五?雪?不是開玩笑吧?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隔天居然是大晴天,但這一天總歸是不能爬了,一堆積雪一天也不知道融不融得完?
看看沒剩幾天的食物,估計不能再等了,隔天摸黑起床,7月中的時節(jié)居然呵氣成霧。原本的亂石坡全都是積雪,坡度開始愈變愈陡峭,狀況好時可以solo,現(xiàn)在只好分段攀爬。戴維連續(xù)領攀三段接近路段就到了山脊。我換上攀巖鞋,開始領攀。連續(xù)領攀了三段,巖質(zhì)不是普通地差,一路上邊爬邊掉石塊,心驚膽顫。2011年不是曾經(jīng)跟攀過嗎?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呢?那時怎么不知道巖質(zhì)差呢?只能說領攀和跟攀實在太不一樣了,更何況當年還在病中。
爬的時候云霧氤氳,如果只是徒步,那么被霧氣包圍還會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有仙氣,此時則恨不得云霧快快消退。戴維跟攀上來說:“我們應該撤退”。天氣明顯地開始轉(zhuǎn)壞了,我們本來就沒在巖壁上過夜的打算,隔天也等不到天晴,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我們的天氣窗口就這樣過了,的確是等到了完整的一天好天氣,如果沒有那場雪,也許?時也運也,現(xiàn)在也只能撤,戴維因為高反臉色不太好,我挺起胸膛領頭下撤,一路建立保護站。四段過后我們回到了巖壁根部。
2014年我抵達了2011年到達的高度,沒多一寸也沒少一寸,在高度上一點長進都沒有。但在攀登上,我卻有了長足的進步,從開始對沒有把握地形的惶惶不安到安之若素,在攀登上多了決斷力,不再拖泥帶水。最重要的是,攀登過程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我都實做到了,從準備、領攀、撤退,離開家門再完整地回家。從開始挑戰(zhàn)未登峰開始,過程中固然登頂了喀麥隆峰、大仰天窩峰,總覺得自己實力還有所欠缺。今年從虎扎撤退,才終于能夠自稱為可以獨當一面的攀登者。
我了解這幾年為什么心里一直總有個虎扎,也了解為什么今年我可以把虎扎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