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中秋假期前的一天,在上海郊縣青浦區的一家日資企業內,34歲的朱華跨出職工宿舍,走向他的那輛雪佛蘭小轎車。他開著車來到一家大賣場,采購中秋禮,一個星期后,他就要開車回蘇北老家,那里,他的妻兒老小一大家子正對他的回歸翹首期盼。
經過十年的打拼,朱華已經從當初生產線上的一名最普通的產業工人升職為車間主管,高中畢業的他如今操著一口流利的日語,月收入過萬元。在他的老家,外婆喜歡揚起眉宇介紹:“我們家朱華現在是廠里的領導……”不過,在上海,為人謙遜的朱華介紹完自己的職務后,通常會帶著自嘲的口吻加上一句,“農民工,呵呵,農民工而已”。
“農民”作為一個沉重的身份標簽,在中國城鄉二元戶籍體制存在的50多年里,已經牢牢地烙在朱華一家三代人身上。
2014年7月30日,國務院印發《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提出取消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的區分,統一登記為居民戶口。《意見》被認為標志著我國實行了半個多世紀的城鄉二元戶籍管理模式將退出歷史舞臺。
然而,與媒體上普遍的叫好聲有些落差的是,朱華和他身邊伙伴們的表現卻有些平淡。為何“農民”這個理論上最大的受益群體卻有著如此的表現?
戶口的記憶
“戶口有區別,投胎需謹慎?!?958年,中國政府頒布的《戶口登記條例》及配套制度,區分了農業戶口與城市戶口,城鄉分化和差別就此被以政策和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
朱華對戶口最早的記憶,是從四五歲開始的。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蘇北農村,剛剛包產到戶兩三年,鄉里的供銷社還存留著計劃經濟時期的印記。供銷社里的售貨員、收銀員穿著時髦,燙著卷發,對農民朋友很不友好,說話語氣很沖,父親卻陪著笑臉——因為人家是縣供銷社的正式工,有編制,有城鎮戶口。
等朱華進了鄉幼兒園,就深刻體會到戶口的區別了。朱華班里有幾個小朋友總是大家羨慕的對象,穿著光鮮,與售貨員一樣傲氣,老師也往往給予特別的照顧。這些孩子的父母要么是鄉領導,要么就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返城的知青。
農村戶口與城鎮戶口,在當時朱華的感知里已經有了巨大差距。到了90年代,城鄉之間的差距更為明顯。村里的農民為了改變命運到鄉上擺地攤,經過幾年的積累,成了當時眾人羨慕的萬元戶。有了錢,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孩子換戶口。朱華記得,當時有城鎮戶口買賣指標,一萬元一個名額。
原先與朱華經常一起玩耍的孩子,因為購買了城鎮戶口,大多轉到縣城的中學繼續學業了。鄉領導的子女也進城念書了,留在鄉中學的是清一色農民子弟。
出生于同一片土地,擁有不同戶口的一批少年,人生就此分岔。
婚姻、參軍和考學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經濟進入快車道,城鄉之間的差距也進一步拉大,農民越來越仰視城市。
從農村人變為城里人,不外乎三條路徑:攀高枝聯姻、參軍與考學。
先說聯姻吧。鄉小學、中學的男老師永遠是香餑餑,盡管他們絕大多數也是農家子弟出身,但考上中專拿到城鎮戶口,就脫胎換骨,變成有保障有身份的人了。不是說女老師不搶手,委實是因為她們多半不肯下嫁給村里郎。如果村里哪家姑娘能嫁給鄉里的老師,那可真是燒了高香了,姑娘被人羨慕,女婿被女方一家捧著,鄉鄰也投以羨慕的眼光。
朱華家所在的區域有兩個農場、一個林場,分別屬于江蘇省農墾局、上海市農場局和江蘇省林業廳。這三個農場、林場的農民干的是與朱華父母一樣的農活,但對他們而言,農民卻只是一個職業,他們的戶口是城鎮戶口,享有農村人當時沒有的醫保、養老等各項福利。嫁到農場、林場去,是朱華所在鄉的一些女孩子的夢想。
戶口本里的故事寫滿愛恨情愁,尤其是通過參軍與考學改變戶籍的。在朱華印象里,當年誰家的兒子參軍入伍,隨之而來的不僅是光榮花與鑼鼓隊,還有踏破門檻的媒人。女方家投資的是小伙子參軍后能留在部隊、提干,問題是提了干的小伙子卻往往變成“陳世美”,悔婚后引發糾紛導致兩家老死不相往來。“陳世美”們也有他們的無奈:把一個農村姑娘娶到城里去,戶口怎么解決?戶口不解決又怎么工作、生活?
朱華村里有一個80年代末靠考學進入省委機關的年輕人,在鄉里紅極一時,榮歸故里的風光令人羨煞。然而,這條路并不是誰都能走通的,朱華同鄉一起讀書的孩子一共70多人,一樣地早起晚讀,但最終通過考學獲得非農業戶口并在城市扎根的也不過五六個人而已。
不愿放棄土地
朱華學業不精,也沒辦法攀上一門城里的高親,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剩一條路:進城務工。
朱華高中畢業后,父親也曾勸他在家老老實實務農,因為父親早年到上海打工,沒有暫住證被當做盲流遣返過,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從此對城市心生畏懼。
但朱華不愿意種地,選擇了打工,進入了上海這家日資企業。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到城里務工。
進入21世紀,中國的惠農政策不斷出臺,減免農業稅、提高農業補貼、建立農村醫保、養老制度。但村子里青壯年勞動力流失仍在加劇,生活在村里的基本都是老人孩子,朱華的父親時常盯著大片的耕地嘀咕,十年后還有誰來種這片地?
年輕人去哪兒了?年輕人都以他們各自的方式寄居在城里。朱華的一個發小,幾年前搬到縣城,租了兩間門面,開了一個建材店,經過幾年的打拼,買了車、房,又將孩子接到縣城讀書,并沒有感覺到太多沒有城鎮戶口的不便。對已經在小城市立足的這些農村人而言,戶口屏障已經影響甚微,取消農業戶口對他們而言,最大的意義恐怕在于從此在城里更加名正言順。
朱華多年生活工作在上海,自然期望落戶上海。上海目前實行積分制,朱華還在繼續為積分奮斗。
但作為理論上的農民,朱華也不肯放棄耕地。他的一些老鄉甚至不愿意放棄農村戶口。曾經幾代人日思夜想希望擺脫的農村戶口,現在為何又死死護衛?朱華說,一是因為城鄉之間巨大的發展差異,農民擔心無法在城里立足,一旦丟了農村戶口,丟了土地,就沒有了退路。二是因為農村戶口含金量正在提高,表現在農村戶口的福利政策方面,比如一胎是女兒,就可以生二胎。朱華還想到,如今土地價值越來越高,新的經濟增長點在農村,一旦城市擴張,農民就可能遇到征地,征地就意味著可以實現財富翻番。在一些經濟發達地區,近年來因為土地增值、村集體經濟以及附帶的福利龐大,早已呈現出“非轉農”的逆流。
不肯離開土地,還有家鄉情結、鄉土情結使然。朱華說,農民最希望的還是拉平城鄉之間巨大的政治經濟差距。他覺得,即便獲得了城市戶口,也并不意味著“農民”身份標簽的去除。如果能在家鄉得到一樣的尊嚴,誰還愿意背井離鄉。
(摘自《新民周刊》2014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