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暫時離開

Lady+mad

1

8歲那年，我開始對姐姐呼來喝去，稍有不滿就皺眉頭，甚至說很難聽的話。

我的一切生活瑣事，都由她來操辦，我要喝水她去倒，我的衣服臟了她去洗，我要吃早餐她去買，不喜歡她買回來的那一份，她去換。

她在我面前，永遠都是一副卑微的樣子。

我希望她難過，希望她心懷愧疚，希望她和我一樣，一輩子困在那個下午的陰影里。

2

那天是我8歲生日，爸爸送我一只加菲貓毛絨玩具，我愛不釋手，還時不時在姐姐面前炫耀。

姐姐很生氣，因為她生日那天爸爸媽媽都出差了，沒人給她慶祝。她狠狠地瞪著我，說如果我再得意，她就把我趕出門。

我吐了吐舌頭說：“出去就出去！”于是，我抱著加菲貓來到附近的小公園。沒過多久，姐姐也跟了過來。我擺弄著加菲貓，姐姐終于忍不住，低聲下氣地讓我給她玩玩。

我本打算逗逗姐姐之后再給她，可她一看我不愿意，便搶了玩具拔腿就跑。我哭著追上去，結果在小馬路上被疾馳而來的出租車撞倒。

司機慌忙把我送到醫院。再醒來時，我小小的世界坍塌了，醫生說：“可能會終生殘疾。”

8歲的我，不知道“終生”是個什么概念，只是“殘疾”這個字眼，讓我眼前不禁浮現出電視里那些殘疾人的畫面。看到媽媽止不住地流淚和爸爸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總算明白了這件事有多嚴重。

止痛藥在我體內作用著，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姐姐的哭聲。

我對她的恨就是從那天開始的，一直持續了很多年。我堅持要跟她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我要她每天背我上下樓，每天替我拿書包，我要她永遠不安心、不自由。

3

媽媽曾經阻止我這樣做，但我仰著頭問她：“是不是因為我不能走路了，所以你只愛姐姐不愛我？”

媽媽很難過，從那之后，她不敢再就這件事對我說些什么。

從前很有脾氣的姐姐，好像變了一個人，跟我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無論我提出什么要求，她都會很快給我辦到。

我上高一的時候，姐姐上高三了。我不得不說，她這幾年來的生活，只能用無趣和壓抑來形容。當別的女生聚在一起逛街的時候，她在家里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當別的女生節假日和要好的朋友去看畫展的時候，她在家里給我活動雙腿。然而她做這些的時候，總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

高一的數學忽然變得很難，有時我會被難題卡住，停下筆不知道該怎么辦。姐姐試探著要給我講解，可我總是把筆一甩：“有問題我會問老師，誰要你管！”

姐姐走開之后，我也沒有給老師打電話。自從不能走路，我跟別人溝通的能力也隨之喪失了。我覺得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人人都不懷好意。

記得五年級時，班里來了一個新生，他每天都編歌羞辱我。那時姐姐已經上了初中，早上送完我再趕到自己的學校去，但當她知道這件事情之后，竟逃學在校門口堵住那個男生。

她惡狠狠地警告他，如果再對我不禮貌，她會想辦法讓他被學校記過。男生怕了，每次見到我都躲著走。她推著輪椅送我回家的時候，說：“以后誰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會像天使一樣守護在你身邊的。”

我很大聲地回話： “你才不是什么天使呢！”

姐姐沉默了很久，快到家時她才自嘲地說：“嗯，我是沒有天使漂亮啦。”

就是這樣一個隱忍的姐姐，在被我拒絕輔導之后，偷偷把解題過程寫在紙上，夾在我的書里。每每翻開，我就會很難過。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沒有搶走我的娃娃，我沒有被車撞倒，那該有多好！

4

要不是有一次姐姐在陽臺偷偷掉眼淚，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已經高三了。

我偷偷看她手里拿著的試卷：英語，113分。滿分150分的英語試卷考成這樣，實在不能算好。我故意冷笑讓她聽到，她回過頭，慌忙擦了擦眼淚，擠出笑容對我說：“你怎么過來了？想拿什么東西叫我就是了。”

“哼，好像怪我平時總是使喚你，害你成績不好似的。”

“我沒這個意思。”

“明年你去上大學了，我怎么辦？”

姐姐愣住了，很久沒回過神來。其實當時我只是無心地一問，沒有想到她會當真。

事情變得不可收拾，是在高考前一個月的時候。那天，姐姐忽然對爸媽說：“我成績差，要不我不參加高考了，直接去找工作，這樣也方便照顧妹妹。”

爸媽都驚呆了，思想很傳統的他們連忙放下碗筷，輪番勸說姐姐。我默默地扒飯，擔心她是為了我才這么做的，但我又不停地說服自己：是她自己成績差，跟我沒有關系。

第二天，姐姐送我去學校的時候，我心里掙扎了很久。我回想起這些年她對我的百般容忍，心里第一次有了些許愧疚的感覺。一路上我都在想：難道因為她的無心之失導致了我的意外，就活該讓她永遠都失去在我面前抬起頭來的權利嗎？如果當時被車撞的是她，我是不是也會一輩子后悔沒有第一時間把娃娃給她玩？

“你別拿我當幌子不參加高考，以后你找不到好工作，爸媽又來怪我。”我氣鼓鼓地說。

“我要是去了外地，誰來照顧你？”

“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平時只是看你不順眼，所以才使喚你，你以為你有多重要？”

“那……你會怨我嗎？”

“你的事情關我什么事！”

姐姐沒有再說話。輪椅在小路上“咕嚕咕嚕”地前進，我開始想象沒有她同行的日子，這條上學的路，會不會變得特別長……

5

高考那天，姐姐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別扭地說：“要考就得考上，不要讓別人以為是我害了你。”

姐姐笑笑，拿著事先準備好的考試用具出門去了。因為學校的教室都用來做考場，我不用上學。爸爸媽媽上班去了，家里空蕩蕩的。我想喝水，但竟然不知道電水壺究竟是放在客廳還是廚房。找來找去，最后在飯廳找到了它。倒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廢人，這么多年來我竟從沒有試過假期一個人在家，也就是說，姐姐在節假日的時候，從來沒有丟下我出去玩過。我無法體會這些年來她的心情，她在極力克制自己青春期的特質，用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來贖罪。endprint

我的心有一點兒痛。

兩天后，她考完了。家里的電話常響，我聽到她總是很小聲地說：“我不去了，家里有點事，你們去吧，玩得開心哦。”

“你不要總是在家里礙眼，好不好？你好煩啊！你快出去啊！”我歇斯底里地朝她喊道。她嚇了一跳，然后默默離開了。

她回來的時候顯得很開心，原來是大家互送了禮物，有人給她買了一雙很可愛的高跟鞋。我看到那雙鞋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我把輪椅挪到窗邊，背對著她，一聲不吭。她察覺到了，立刻飛跑出門，很久都沒有回來。

6

姐姐再回來的時候，手里又捧了一個鞋盒。她蹲在我面前，慢慢地打開——是一雙鞋頭有蕾絲蝴蝶結的小高跟鞋，顏色很漂亮，穿上一定很像公主的樣子。

我詫異的是，姐姐微微抬起了我的腳，把鞋子穿在了我的腳上。我拍打著輪椅扶手大叫道：“你干什么？”

“對不起……”姐姐的頭伏在了我的膝蓋上，“如果不是我，你可以穿很多漂亮的鞋子。”

我聽她的聲音不對勁，好像是哭了。

“我知道，你很恨我，所以我發過誓，這一生都做你的拐杖。你一個人去不了的地方，我會帶你去；你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會替你去做，我希望你能像個普通人，不要被腿的事情影響太深。但是，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的痛苦，又哪是我能體會的。我很少看到你笑，所以我痛恨我自己。我曾經想過不去上大學，但是如果我不去，以后我就更沒有能力好好照顧你，所以，能不能原諒我暫時離開幾年呢？畢業后我會回來。我只希望，沒有我在你身邊，你能開心一些……”

姐姐泣不成聲。這也是她在我出事之后，第一次哭得這樣狼狽。

我低頭看著姐姐，看著鞋子。小小的蝴蝶結，就像一雙張開的翅膀，在我模糊的淚眼里漸漸放大。

我想起姐姐曾經說過，她會像天使一樣永遠守護在我身邊，當時我很不屑，但現在想來，她和天使有什么區別？這痛苦的幾年，難受的不只是我，她所承受的或許比我更多。

我伸手去碰碰她的頭發，從我倒在馬路上的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主動接近過她。她是惡魔還是天使？

時鐘在安靜的屋子里滴答滴答，有兩個字在我干澀的喉嚨里遲遲不能說出來。直到她握著我的手，我才眼淚傾瀉，顫顫地喊了聲：“姐姐……”

萬小滿摘自《少男少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