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常

許冬林

不喜歡桐花多年。

覺得它肥俗，香氣濃烈到撞人。落花時，樣子邋遢。

在我們江北，谷雨之后，桐花最盛。

少年時居住的老宅西邊，有一棵桐樹，是白桐，也叫泡桐，粗壯，高大，枝葉覆滿天空，指手畫腳。我放學(xué)回家，穿過開著無邊無際紫云英的田野，老遠(yuǎn)看見我家屋西的桐花，白發(fā)蒼蒼地開上云天。桐花下，炊煙升起，猜想母親一定正手忙腳亂地做飯。桐花是粉紫色。淺淺的粉紫，隔著春暮的天光煙靄看去，竟像是顏料在水里化掉了，化成一團(tuán)不干不凈的灰白色。這樣的灰白色，是薄涼的，像日子——不過節(jié)也不做喜事的鄉(xiāng)下尋常日子。

有一回，朋友跟我描述她在鄉(xiāng)間看到的桐花有多美，我心里想笑。桐花能有多美？匆匆一見，如旅途上的艷遇，不負(fù)責(zé)洗臭襪子也不用油污滿身地下廚房，沒熬過漫長的相看生厭的時光，那情感自然是輕吐芬芳。

我想起從前我家的那棵桐樹，暮春的雨愁愁長長地下，屋外的墻角處，腐爛的樹根邊，都生了一簇簇的野蘑菇，肥厚的桐花花瓣鏗然墜落，砸在滑膩的濕地上，混進(jìn)潮腥的野蘑菇叢里，然后一起腐爛。空氣里，桐花的味道又濕又重，纏繞不散，像玄奧難解的命運。夏天，算命先生坐在村口的桐樹蔭下，一卦一卦地算。他說人在命運里走，逃不掉。命運如網(wǎng)，纏繞不散。

母親喜歡請人算命，給家里每個人都算。有一回抽牌，母親讓我抽，我抽出一張，展開看，是一個女子，騎一匹白馬，又矯健又威風(fēng)。圖邊說的是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我是喜歡那匹馬的。其實我也想騎上那匹馬，逃。逃離鄉(xiāng)村，逃離媽媽、奶奶那樣的生活和命運。我不想自己就像一朵桐花，開得那樣粗陋，那樣沒有花的樣子。花的樣子應(yīng)該是輕盈的，鮮麗的，香氣裊裊像細(xì)細(xì)的柳絲，或者像下下停停的暮春的細(xì)雨。

如果做花，我不想做一朵桐花。

像逃離一場指腹為婚的舊式婚姻一樣，我試圖以自己的不甘和倔強(qiáng)來逃離古舊鄉(xiāng)村，逃離古舊的生活方式。我追隨理想，試圖走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出門讀書，風(fēng)花雪月地寫席慕蓉體的情詩……我以為我成功逃離。

暮春的一個黃昏，散步，路過一戶人家的院前，竟是久久流連。那是極普通的一戶農(nóng)家，兩層半舊的小樓，門前用竹籬笆圍出一小塊菜園，里面種瓜種豆。房子?xùn)|邊，立一株高大桐樹，紫色的桐花累累簇簇盛開，遠(yuǎn)看去，花開灼灼，如蒸如煮，花氣熏天。房子無人，靜悄悄鎖了門，只有那一樹桐花火辣辣地開，繁花照眼明，也庇護(hù)著小樓和院子。

一塊園，一樹花，一戶人家。靜謐，安穩(wěn)，尋常。尋常中透著人間煙火的親切和盈盈的美意。

桐花到底還是美的！

回想少年時：偌大的桐花蔭下，從三小間覆有青灰瓦片的房子出門，我踩著滿地的潮濕桐花去上學(xué)。那畫面，隔著二三十年的光陰，現(xiàn)在回頭看去，才看出了一種人間的簡靜與清美。

尋常樸素的物事中所包含的美，要過完小半生，才能懂得。就像過完小半生，才懂得平常心的可貴。

我在單位大院里開荒種菜，種沒有農(nóng)藥沒有生長激素的蔬菜。十指纖纖，不弄墨，弄泥土：希望兒子在我身邊成長的年月里，可以吃到最健康的菜；也是想一慰自己初進(jìn)中年漸生的求田問舍之心。

一次跟文友說起種菜，說起農(nóng)事。他說他從前什么樣的農(nóng)活都干過，每年割稻子，最后一鐮，他會割在自己手上，提醒自己逃離。我聽了，內(nèi)心有急雨經(jīng)過，一陣潮濕。是的，我們曾經(jīng)都是逃離者。可是，如今我們說起油菜花，說起三四月的秧田，內(nèi)心止不住地覺得親切；看見莊稼，總覺是如遇故人。回頭看人生，還是認(rèn)同挖一口塘種幾畝地生養(yǎng)兩個孩子的日子，是莊嚴(yán)安穩(wěn)的。

尋常是美，樸素是美，這樣的美，又極莊嚴(yán)。

原來一直不曾逃離：對抗了小半生，最后還是喜歡桐花；逃了小半生，最后還是愿意俯身低眉，做一個母親和妻子，做得不需要名字。

如果是花，自己還是一樹桐花。在塵世之間，一花，一園，一人家。

桐花如常。一切如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