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于中國古典小說中嵌入詩詞的現象,古而有之,詩文并存是我國古代小說一個典型的藝術特色。《西游記》中的許多詩詞,藝術水平參差不齊,其中黃昏夜晚、四季時令詩形式簡練,意蘊深刻,富含玄理,但也有情景不相容的弊端,作者這種隨性的創作態度反映了玩世的創作宗旨,將戲言寓諸幻筆,使《西游記》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著。
關鍵詞:《西游記》 時令詩 意蘊 玄理 弊端 玩世
《西游記》百回本中存在著大量的詩詞歌賦、駢文韻語,或長或短,不一而足,這許許多多的詩歌又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其一,在人物出場或打斗前往往自述家世生平、武器來歷,戰斗時鋪敘打斗場面,這類詩詞,極盡渲染之能事,前后重復,鋪張羅列落入俗套;其二,談玄講道之詩,枯燥呆板,單純的義理闡發并沒有與故事氛圍及人物情感良好的契合,缺乏傳統文化的韻味;其三,寫景抒情詩通常具有較強的藝術性,也是全書最出彩的詩歌組成部分,從這類詩中可以看到作者深厚的文化素養。這其中確有一部分是因為作者受傳統創作習慣的影響要為小說增添詩體美、和諧感而做的點綴,無關作品主旨及人物性格,然而,我們不能因此就認為其可有可無,否定其中蘊含的美學價值,只有分門別類、細加賞析,才能領會《西游記》詩詞中的精華所在。下面主要以作品中描寫時令的詩詞為例對其詩歌藝術性加以探討。
唐僧師徒西天取經一路上夜宿曉行,風餐渴飲,歷經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共一十四年,五千零四十八日。在艱苦跋涉中作者也用詩詞賦予了作品時間歷程上的變化。
一、景中含情韻味長
1.不同于對山川叢林、仙洞魔窟、城池庵院的大段鋪排繁麗描寫,時令詩大多短小精悍,或是律詩絕句,或是詞曲,絕少辭賦。如:
竹敲殘月落,雞唱曉云生。(十三,101){1}
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附錄,66)
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三十三,264)
這些都是文中詩句,并不是完整的一首詩,反而是最具有藝術色彩的,對仗工整,形式優美。“敲”“唱”兩個字將夜晚將盡、白日又來的情景形象地用夜風敲竹和拂曉雞鳴表現出來。“和風對細雨,柳綠對花紅”,僅用十個字就將暮春之景展現在眼前。對于天黑的描寫,更是用墨染、靛裝兩個詞,既寫出了天的顏色,又寫出了天的遼闊深邃。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二十三,179)
這首詩歷來被認為是《西游記》中比較好的寫景詩。此時正值九秋時節,萬物肅殺,楓葉將山裝扮成一片紅色,黃菊在晚風里飄搖,寒蟬已老,蟋蟀哀愁,一片感傷。然而頸聯的“荷破”與“橙香”又告訴我們晚秋是一個矛盾的時節,既是殘敗的,又是收獲的。最后點點大雁排遠空激發出讀者內心切切思鄉情,感之墮淚。從這首詩中讀者可以體會到唐僧西行路上的復雜心情,取經的心是堅定不移的,但是面對未知的困苦又難免焦急,希望及早取得真經、重返故鄉,暗合詩中所描繪的秋季矛盾之景,同時也照應了“三藏不忘本,四圣試禪心”的回目。景寫情,情關景,韻致流溢,意境深厚。
2.有一些詩將前人詩詞意境融入其中,如“淡云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十四,112)、“衲衣容易寒”(五十九,459)與李清照的《聲聲慢》“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杜甫的《佳人》“天寒翠袖薄”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有很多詩是直接化用前人名句,如“風裊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桿,星光亂”(九,77)出自王安石《春夜》“金爐香盡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桿”。“白■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十三,101)引自著名的《滕王閣序》“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萬壑爭流,千崖競秀”(十七,133)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其中還有兩首黃昏詩,從“十里長亭無客走”寫到“一輪明月滿乾坤”,從“十字街燈光燦爛”寫到“一輪明月上東方”,雖然內容上有相似的部分,但體裁不盡相同,同時作為使用舊習慣的游戲體也契合作品的游戲主旨,在文中很是恰當。
這些詩不僅描繪出取經路上的艱難,也反映出作者豐富的藝術經驗和成熟的表達技巧,是《西游記》這部神魔小說里最富有意境的詩篇。
二、景理相融佛法深
詩詞在表現藝術性的同時也具有感發人的力量,通過現實中的物象來表達一種抽象的情思或哲理,如第三十六回唐僧師徒掃除金銀角大王之難后,借宿在烏雞國寶林寺,因感清光皎潔,玉宇深沉,對月吟誦,“詠月”詩即是對回目的“劈破旁門見月明”的解釋。
“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皓魄即月,乃心性,明心見性;當空是指不起心不動念;山河搖影指一切世界相的波動現象;十分全,就是一法不漏。“瓊樓玉宇清光滿”,比喻萬事萬物灑滿月光,清凈光明徹照。“冰鑒銀盤爽氣旋”,冰鑒、銀盤依然指月,指本性清凈的光明,見到本性的光明;爽氣旋,通達理事,感應交道。“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此時此刻境界明了,清新明智。“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更像是說遠離人世間的繁華,似有孤獨感,但下一句又說只有在悠閑寂靜之處才能修心定性,安穩自眠,比喻要耐得寂寞,禪心不動搖。
隨后是悟空、沙僧、八戒的三首說月詩,將日精月華道家修煉之法,配合自然即是佛法的義理,同時點明富貴貧賤的因果報應是前世身口意三業現行,并不離道德評判標準,所以佛、道、儒三家會在一處才是天真自然。對于八戒的“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癡愚積下緣”,李卓吾先生評:“直說因果乃大乘之言,非玄門小小修煉已也。”
另外在其他回目中也有通過詩句來暗示故事發展走向,從而彰顯佛法無邊的例子,如五十三回描寫“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的早春之景,直點本回到女兒國情節,春喻色,開卷的春心蕩漾暗伏后文的風月之事。而第十六回寫觀音禪院奉茶“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雖不是寫景,卻用景寫茶色茶香,唐僧夸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因世間凡物而心動,犯了佛家的不裝飾打扮的戒律,而后這些都預示了后文會因斗富致禍,袈裟被盜。
三、弊端
雖然《西游記》中有像“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這種僧人月夜入定的淡泊清凈與清幽寂靜的夜色相得益彰的詩歌,但大部分是情景相割裂的。詩歌是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不僅自身要有藝術上的獨創性,更要與小說的故事情節及現實邏輯性相契合,協調不好就會造成兩者不兼容,影響小說的魅力,成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1.形式上的陳陳相因,描寫上的敘述套路。如: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四十四,347)
“紫燕呢喃,黃鸝■。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鸝■巧音頻。滿地落紅如布錦,遍山發翠似堆茵。”(五十三,414)
屢屢套用,興趣全無。
描寫早春“柳眼初開”“道旁楊柳舒青眼”“柳眼滿堤青”,描寫秋盡冬初“霜凋紅葉千林瘦”“霜凋紅葉林林瘦”,描寫夜空“八極迥無塵”“玉宇無塵”。另外如“六街關戶牖,三市閉門庭”“三市六街無客走”“六街三市人煙靜”這些詞放在任何地方皆可使用,毫無特色新意。
2.脫離情境,隨意描寫。如:
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云。
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二,13)
此時是子時前后,也就是二十三點到凌晨一點之間,怎么能看到大雁飛過?
再如:
巖前古廟枕寒流,落目荒煙鎖廢丘。
白鶴叢中深歲月,綠蕪臺下自春秋。
竹搖青■疑聞語,鳥弄馀音似訴愁。
雞犬不通人跡少,閑花野蔓繞墻頭。(六十四,497)
這首詩描寫的是八百里荊棘嶺中的一塊空地,其中“荒煙”“廢丘”“人跡少”都表現出環境是荒郊野外,但頷聯中,“白鶴深歲月,綠蕪自春秋”又給人一種高潔、雅致幽靜的感覺,如臨仙境。頸聯“竹搖青■”“鳥弄馀音”頗類似南海觀音落伽山“紫竹林搖曳,白鸚哥飛鳴”的意境,哪里有悟空說的“此地少吉多兇”,審美趣味和敘事環境并不相容。
對于《西游記》中的詩歌,讀者更多的是關注其隱含的佛理玄理,而忽視它本身的藝術價值,認為作者吳承恩不善詩詞,但是我們應該看到《西游記》是一部神魔小說,更加注重故事情節的表現。魯迅說:“時不過出于作者的游戲。”胡適也認為其是一部“玩世不恭的作品”,“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作者的創作態度是滑稽的,對于詩歌更是信手拈來,完全不考慮是否合乎標準,詩中充斥著口語、俗語、順口溜,一會兒五字四句,一會兒七字八句,完全不像詩的樣子,是一種自由體,隨心所致。也正是這樣的詩才與嬉笑怒罵的文字格調相匹配,顯得渾然一體。如果《西游記》的詩詞寫得像《紅樓夢》那樣精美細致、內涵深厚,妖精也讀過四書五經,也會作詩,只怕會讓人笑掉大牙吧,這樣不倫不類的作品怎么稱得上是名著,怎么能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成為最受大家喜愛、老少咸宜的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呢!
{1} (明)吳成恩:《新評新校西游記》,梁歸智評校,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括號里的數字指回數、頁碼,如(一,12)指第一回第十二頁。
參考文獻:
[1] 梅新林,崔小敬編.20世紀西游記研究[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
[2] 牛貴琥.略談古代通俗小說中詩詞之弊端[J].廈門教育學院學報.2005(06).
作 者:趙佳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