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軍
作家格非曾說過,中國只有《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三部好小說,它們雖然各具特色,卻又一脈相承。在寫完《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烏托邦三部曲”之后,格非于前不久推出了《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對《金瓶梅》一書進行分析和解讀。書名“雪隱鷺鷥”四字取自《金瓶梅》的詩句:“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意思是茫茫大雪下隱藏關于人性的幽微丑惡。“我覺得《金瓶梅》特別適合做敘事分析的文本實例,它比《紅樓夢》的視野更寬,內容更雜,而且和經濟史、社會史的關系更密切,它也有寫實主義和自然文學的痕跡。”格非如是說。他甚至認為,雖然已經過去了四五百年,但我們仍然沒能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視線。
《雪隱鷺鷥》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經濟與法律》,主要講述《金瓶梅》所表現出來的明代社會的法律與經濟的關系,熟悉明史的人可能會覺得講得不深;第二部分是《思想與道德》,主要講的是明代社會變革下思想史的發展變遷,《金瓶梅》與陽明心學的關系,《金瓶梅》與西方啟蒙思想的對照,從薩德一直寫到尼采,把《金瓶梅》放到全球舞臺上去評判,這也是此書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第三部分是《修辭例話》,對《金瓶梅》的文本進行系統分析。在這方面前人已多有涉及,格非雖然沒有翻出太多的新意,但也不落俗套。
著名作家韓少功在評價《雪隱鷺鷥》時說,這本書“寫得飽滿、豐富,是一種驚人的釋放。深解、詳證、細品、透悟都做得十分出色。作家寫不出它的前半部,學者寫不了它的后半部,因此這本書注定是空前絕后。”
格非與《金瓶梅》相遇已近30年,在這期間他不斷地進行閱讀,不斷地做筆記。在反復閱讀的過程中,他逐漸意識到,如果不把《金瓶梅》放置于十六世紀前后全球社會轉型和文化變革的背景中去考察,如果不聯系明代的社會史和思想史脈絡,《金瓶梅》中涉及到的許多重大問題,就得不到很好的解釋。
在一遍遍的重讀中,書里呈現的十六世紀的人情世態與今天中國現實之間的內在關聯,給了格非一種極不真實的恍惚感。兩個時代的勾連,在他筆下顯現,一是政治法律、社會形勢,二是人情。“人情是中國小說核心的問題,《金瓶梅》寫的好像就是我家鄉普通的農民百姓,都是家長里短的事,我突然發現,怎么經過了四五百年,還是這樣?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人情更加空洞。”空洞在于,《金瓶梅》的世界是欲望化的世界,今天的世界雖也是欲望化的,但兩者有一個很重要的區別:“那時候人對物質的崇拜是直接的,比如西門慶覺得一個東西好,就直接拿回來吃用,看到美女也想去得到,他比較注重物質性的消費,來滿足自己的聲色之欲。我覺得今天完全不同了,我們對物質性不強調,可能會被某些數字、更抽象的東西所把控。比如對貨幣的崇拜,追求一種虛幻的成功。很多掙大錢的人并不特別講究吃喝,但老希望自己的存款數字、力量在增長。比如,一幅畫幾億元,它真的那么值錢嗎?它通過稀缺性,讓你覺得得到這個東西你真的很幸福,那么人就完全被控制了。我們今天,跟權力等抽象的東西更接近了。”
對于書中的人物描寫,格非認為“《金瓶梅》中沒有賢人,只有惡人、愚人、癡人、妄人,有的人更是將各種人性丑惡集于一身。”比如道德觀念中最“惡”的西門慶、潘金蓮,書中也呈現了性格中“真、趣”的一面。作者這種“無善無惡”、“既是又非”的相對主義價值立場,讓他們的形象無法簡單評判,增加了人物的復雜性。
格非在書中引用了大量原書中敘述的經濟來往,以此判定西門慶屬于情商低、財商高的“經濟型”人格,跳出了以往對西門慶“淫棍”、“惡霸”的定論,令人耳目一新。“潘金蓮、西門慶等等人物形象,與賈寶玉、林黛玉相比也毫不遜色,他們完全可以載入中國人的倫理史,成為建構我們自己文明身份的一部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