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顏璞
摘 要: “述經”和“敘理”是劉勰論體觀的兩個重要方面。“述經”不能離開“敘理”單獨存在;“敘理”立論須依據包括“述經”在內的各種學說。另外,觀點新穎、論證周密的論文能夠得到劉勰的高度評價。嵇康《聲無哀樂論》不依傍儒家學說立論,說理縝密,富有創見性,因此頗受劉勰好評。
關鍵詞: 論體觀 述經 敘理 《聲無哀樂論》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提出“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1]這一寫作原則。他對“論”體的闡述基本上也是圍繞這四個方面進行的。《論說》發端提出“圣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的概念,而后卻對“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論文大為贊賞,稱為“論之英也”。前后看似不一,如若仔細分析,則矛盾迎刃而解。結合嵇康《聲無哀樂論》,以此深入探究劉勰的評價準確與否,對把握劉勰的論體觀亦至關重要。
一、論體觀含義初探
《論說》開篇指出“圣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圣人的常訓叫做經,闡述經義述說道理叫做論。劉勰認為“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述經”,解釋儒家的經典著作;一是“敘理”,述說“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的道理。他分“論”體為八類:“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蓋傳注與敘引為述經,議說與贊評為敘理。劉勰對“論”體的闡述比前人或同代人都高出一籌。莫恒全曾在《劉勰論說文理論述略》中指出:“曹丕曾提出‘奏議宜雅,書論宜理(《典論·論文》)的見解,但只是一鱗半爪;陸機也提出‘論精微而郎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以譎狂(《文賦》)的論斷,但并非論述的重點;摯虞《文章流別論》較系統地考察了文體源流、類別,但舉古衡今、黜今揚古,‘精而少功(《序志》);蕭統《文選》專列‘論為一類,但排除諸子,而且過分著眼于文章形式的歧異,把史論和論分開,顯得繁瑣。相比之下,劉勰較準確地看到論說文的最初形態,能抓住論說文體具有‘一揆宗論的共同特點,又能看到論說文‘條流多品的現象極為可貴。”[2]
“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倫,條理。論文有條有理,則在解釋儒家經典時,圣人的原意就不會丟失。此處的“圣”和“經”是否專指儒家圣人和儒家經典,筆者基于以下考慮給出肯定回答:首先,劉勰認為“群論立名”始于《論語》。蓋因為他“原道”、“宗經”、“征圣”的指導思想所為的結果,但可略窺其對“論”的重視,攀經接圣的目的是突出“論”體的高貴血緣傳統和重要地位。其次,劉勰認為“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聚述圣言通經,論家之正體”。藝,指經典。漢人稱六經為六藝。《史記·孔子世家》曰:“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漢宣帝在石渠閣詔諸儒生討論五經異同;漢章帝在白虎觀聚集大臣諸儒講論經典,闡述圣人的思想,貫通經書的道理。因《樂》不存,所以他們僅討論五經異同。劉勰強調作文以六經為宗主,故以石渠、白虎講論五經之論文為正體。再次,《宗經》曰:“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不僅指出“論”體的源頭,而且說明“論”與儒家經典的密切關系。“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于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極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3]劉勰所謂“宗經”,則是以儒家之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宗。同時,劉勰也認識到,“論”并不是純粹的述經,它離不開敘理。例如,《議奏》和《白虎通》是以儒家思想立論來說明道理,且被劉勰認為是論的正宗體質。如若離開敘理,則就不叫做“論”。但“論”的支流并不是每條都能和其等同。如若等同,劉勰則不會在“論文敘筆”中再分別設《贊頌》、《史傳》和《議對》。祖保泉先生在《文心雕龍解說》中指出:“這八個名目中,議、傳、贊等自然與《議對》、《史傳》、《頌贊》等有橫向聯系。”[4]原因在于,只有敘理的贊、傳和議,才是劉勰所謂的“論”。
二、論體觀在《聲無哀樂論》中的體現和具體實踐
“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也者。”論,就是綜合概括各種有關的言論見解,精密地研究某一道理。如研究某一問題,若單是依傍某種說法立論,則得出的觀點必定片面,經不起實踐的檢驗。故須先搜集這一問題的各種說法,對其進行全面研究,再提出自己的觀點,并把它提升到理論的高度,這樣得出的結論才能成為“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基于這樣的考慮,劉勰反對“滯有者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贊成“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滯有者”和“貴無者”皆偏執一詞,不如佛家教義那么全面,故不可能“彌綸群言”,得出的結論會有所偏頗。另外,劉勰對敘理尤為看重。始而說“述經敘理曰論”;繼而說“論”必“研精一理”、“徒銳偏解,莫詣正理”、“論如析薪,貴能頗理”、“必使心與理合”;終則說“理形于言,敘理成論”。《諸子》曰:“適辨一理為論。”范文瀾先生對劉勰重視“敘理”這一特征頗有深刻認識,他在《文心雕龍注》中說道:“彥和此篇,分論為二類;一為述經,傳注之屬;二為敘理,議說之屬。八名雖區,總要則二。二者之中,又側重敘理一邊,所謂‘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5]總之,“理”是論的支柱。失去“理”,論就無從談起。劉勰認為,“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先秦各學派的著作多是深入研究哲理,表達志趣的。故此處的“理”,不僅僅限于以儒家學說立論,而是各家學說均可立論,只要彌綸群言,言之成理即可。但劉勰并不滿足于此,他對優秀的論文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師心獨見,鋒穎精密。不但要彌綸群言,研精一理,更重要的是不因襲前人,富于創見,筆力鋒銳,立論精密。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就是對劉勰這一論體觀的最好闡釋。
“敘理”可以依據包括儒家學說在內的各家思想立論,那么,劉勰為何單單強調述經敘理?當然,這與《文心雕龍》“原道”、“宗經”、“征圣”的指導思想相關。但縱觀《論說》發現,劉勰名為復古實為革新。如若死板地依經宗圣,則嵇康《聲無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就不會贏得“論之英”的評價。另外,《論說》談到傅嘏的循名責實,王粲的《去伐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無為論》、《無名論》。其中,循名責實屬于玄學思潮;《去伐論》要除去自夸,屬于儒家的理論;何晏的《無為論》、《無名論》屬于道家的說法。這些論文同樣得到“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的殊榮。可以認為,劉勰雖然依傍儒家學說立論,但同時他也認為諸子學說也是入道見志的,也可以進行立論,并不一味地苛求,只要言之成理,富有獨創性,就可以稱得上杰作。實際上,“敘理”側重于從論者自身的內部需要出發立論,而“述經”則側重于從社會的外部需要出發立論。但兩者并不分離抑或對立。下面結合對嵇康《聲無哀樂論》的深入分析,以企充實和完善劉勰的論體觀。
《聲無哀樂論》未依儒家學說立論,是嵇康富有獨創性的一篇音樂著作。此論的創新之處主要是關于音樂的本質、音樂與情感之間的關系問題與傳統的音樂立論大異其趣,故有必要對先秦到漢魏的傳統儒家樂論進行梳理。童強《嵇康評傳》中如是說,《樂記》討論聲、音、樂三者的區別,又著重論述禮樂關系及音樂的社會功能,以為:“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其中“禮樂刑政”在于“同民心而出治道”的觀點始終影響著后代。《荀子》第二十篇為《樂論》,其文字與《樂記》多有類同,其思想大體不出此范圍。戰國末的《呂氏春秋》也有不少篇幅討論音樂,其基本的原則與《樂記》一致,正如清代學者所說“論音則引《樂記》”,“雖不著篇名,而其文可案”。漢代《淮南子》、《史記》、《說苑》、《論衡》等都不同程度談到音樂及音樂與政教風俗的關系,總體上都繼承了《樂記》的傳統。《聲無哀樂論》以獨立的創見和精密的立論打破了此傳統[6]。
《聲無哀樂論》通過秦客與東野主人的八問八答,著重討論音樂的本質、音樂與情感的關系和音樂的功能等三個問題,展現了嵇康與眾不同的音樂觀,有力地沖擊了傳統的音樂理論。嵇康立論未依附于儒家學說,這一點符合劉勰的論體觀;依從自己的內心提出新穎的觀點,符合劉勰所謂的“師心譴論”。論文開端,秦客發問,“聞之前論曰:‘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樂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斯已然之事,先賢所不疑也。今子獨以為聲無哀樂,其理何居?”針對這一連串發問,東野主人一一予以批駁。東野主人認為,聲音是一種絕對的客體存在,就像氣味一樣,它不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作出任何變化,不會因為人的愛憎而改變本質;由于殊方異俗,在此處,歌唱代表快樂,而在另一處,歌唱卻代表悲傷,同是歌唱,卻代表不同的內容,說明聲音并沒有確定的感情色彩;聲無哀樂,但是悲哀的心靈卻有主導,這種悲哀的感情是因為本來蘊藏在心里,所以遇到和諧的樂聲被誘發出來,而音樂本身是沒有哀樂的。東野主人從這三個方面對“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樂之象,形于管弦”[7]的傳統音樂觀念予以反駁。對于秦客所說的“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東野主人認為,孔子聽《韶》樂,驚訝它與道德的一致,而不是因為通過聲音了解虞舜的高尚才發出贊嘆;對于“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他反駁,是因為季札在魯國采集詩歌,觀摩禮儀,而不是僅僅靠聽音樂;對于“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他批判說,風俗的流變反映政教的得失,所以在政治腐敗時期,史官內心凄慘,吟詠出悲哀的音樂,用以諷喻他的國君,所以亡國之音悲哀憂思。論文中的秦客為傳統儒家音樂思想的代言者,東野主人的反駁實際反映了嵇康的樂論思想。嵇康所設的一問一答,針鋒相對,勢不兩立,基本上確立了嵇康所謂聲樂的本質,也是《聲無哀樂論》所要論述的“理”,即聲樂是一種客觀存在,不受主觀因素的影響和制約。聲與心,實為二物,不相經緯。在之后的幾次駁難中,嵇康多次強調“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聲之與心,殊途異軌,不相經緯”的觀點。且不說嵇康觀點的正確與否,但它明顯不同于傳統的儒家音樂學說,是嵇康依著自己的內心所發表的獨立見解。從上分析,也可以看出,嵇康論文邏輯嚴密,說理透徹,反駁相當有針對性。故劉勰給予該論文“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論之英也”的高度評價。另外,劉勰對嵇康的才氣也是頗為欣賞,他在《才略》篇中說:“嵇康師心以譴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這種評價是從嵇康作論角度出發的,可見,劉勰對嵇康論文相當看重。
三、結語
從理論上講,“述經”和“敘理”是劉勰論體觀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離。劉勰雖然宗經,但主張文章立論應多樣化,不必局限于儒家學說。這是劉勰的進步之處,于復古中求得革新。比較而言,劉勰更偏重“敘理”方面,對于具有“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特色的論文尤為欣賞。劉勰認為嵇康《聲無哀樂論》就具有這一特色,與其論體觀切實吻合。舍棄“敘理”單論“述經”,論不成論;舍棄“述經”雖然還能依據其他學說立論,但不是劉勰本義。他認為石渠白虎論藝乃論之正體,但同時他不反對依據它說立論,這是他的可貴之處,名為復古,實求革新。他還強調敘理為論文的重中之重,要“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并提出優秀論文的標準:“師心獨見,鋒穎精密”,對《聲無哀樂論》給出了比較切實的評價。對《聲無哀樂論》的細致分析,從作品詮釋角度再次充實了劉勰的論體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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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童強.嵇康評傳(下)[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381.
[7]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