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與中國廣播

黃炳琦

我和布朗相識在1980年。那年，我參加了德國艾伯特（Albert）基金會贊助的一個項目，在德國各主要電臺見習、交流。看了計劃，知道將在自由柏林電臺待一段時間，那兒可是有一位在德國聞名遐邇的廣播界權威——廣播特寫部主任彼得·里昂哈特·布朗（Peter·Leonhard Braun），外國同行喜歡稱他里歐，而我們國內的同行都稱他布朗。我當時認識的德國同行都很贊賞他的節(jié)目，以他為榮。我的直覺就是：這個人很值得期待。

霸氣十足

終于見到了他，在得知我那點可憐巴巴的德語無法交流時，他痛快地改用英語交談。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早就盼著中國來一個同行，現(xiàn)在你終于來了。我想給中國廣播一個推動、一個促進。”

我當時想：口氣倒蠻大的！也不知道以一個人的力量推動一個國家的廣播事業(yè)是否現(xiàn)實？從那天起一直到現(xiàn)在，屈指算來，已經(jīng)有34個春秋了，他講話的風格始終沒變：直率、熱情、一針見血、霸氣十足。

第一個受到“推動”的對象就是我這個連“廣播特寫”這個名詞都沒聽過的中國人。具體的做法是：聽大量的節(jié)目，主要是布朗的節(jié)目。于是，《雞》《鬣狗——為一種受鄙視的食肉動物聲辯》《歐洲的鐘》《不擇手段》《8點15分，第三手術室，髖關節(jié)整體更換》……他的作品一個接一個在我的耳邊響起。廣播特寫這種形式的魅力很快征服了我：它對現(xiàn)實生活的挖掘既是深刻的，又是藝術的，再加上立體聲新技術的運用，讓人耳目一新。布朗首次在廣播中創(chuàng)造了“音畫”概念，使音響從文字的說明、陪襯、印證變成和解說對等的主體，彼此相互交融。布朗的這些作品當時就以15種語言在不同的國家廣播，成為潮流的引領者和“音響解放”的經(jīng)典。

但想學會廣播特寫的制作，在德國待一年是不夠的。布朗想到了全世界廣播特寫工作者溝通交流的平臺——國際廣播特寫會議。他說，中國可以派代表來參加。還有一個兩年舉辦一次的國際廣播電視節(jié)目比賽——柏林未來獎，包括廣播特寫和廣播劇，中國也可以參加。廣播特寫我不敢說，但當時中央電臺的廣播劇制作已有多年經(jīng)驗，如能參賽肯定能有所借鑒，有所提高。

可是，當時我們的出國費用有限，要參加這兩項活動，需要花費相當大的一筆外匯。這點布朗也想到了。他說：“這兩項活動每兩年一次，一次就可以先后參加兩個會，費用節(jié)省了一半。”而且他答應幫我們解決兩個人會議期間的食宿問題。

我不由得被布朗的魄力和考慮問題的深入細致所折服。可見他說“推動中國廣播”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不是隨便說說的，有計劃，有措施。我當時心中暗喜：中央電臺只要細心經(jīng)營，和國際接軌并不是遙不可及的事。

在德國一年的進修結束了，和布朗漫長而多彩的友誼卻剛剛開始。回國后才知道，中央電臺領導有意讓我籌建外事處。而邀請外國專家來臺里講課交流，正是外事處的一項職責。我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人選，就是布朗。

不尚空談

1985年，布朗第一次來中國講課，我請《午間半小時》節(jié)目負責人、資深記者謝文秀安排會議組織工作，我做現(xiàn)場翻譯。

布朗不空談理論，喜歡結合具體節(jié)目談特寫的創(chuàng)作。他請與會者聽廣播特寫《8點30分，第三手術室，髖關節(jié)整體更換》。他說他原先是想以兩位病人作為采訪對象，但在采訪第一個病人諾瓦克（Novak）小姐時，發(fā)現(xiàn)這個人太優(yōu)秀了，愛聊天、會聊天，語言生動、風趣，常有一些出人意外的神來之筆，比如在手術前夕上柏林的夜總會跳了一場舞，等等。他說：“有這么一個精彩的人物出現(xiàn)在你面前，是上帝的恩賜，千萬不要錯過，有她就夠了。何必執(zhí)著于原先的計劃非去找那第二個人物呢？”以此他告訴大家：采訪要有計劃，但要懂得根據(jù)具體情況靈活調整。

“在漫長的采錄過程中，任何一個技術上的差錯都可能是致命的。”有一次在錄諾瓦克小姐講話時，布朗聽得出神，沒有注意到錄音帶快用完了。等到發(fā)現(xiàn)時，機器早已自動關閉，有很長一段話沒錄到，偏偏這段話又特別精彩。為了彌補這個失誤，布朗在以后對諾瓦克小姐的采訪中，想盡辦法把對方引向這個話題，指望她能回想起上次說過的話，再重復一次。可是，話的大意是講出來了，但是平平淡淡，沒有當初的新鮮感、激情和神采。精彩的東西是不可復制的，失去了就永遠沒有了。這一教訓讓布朗終身難忘！也讓當時聽課的中國同行牢記：要確保錄音機一直有效工作，從采訪活動開始前就開機，到采訪活動結束后再關機。這一經(jīng)驗，讓中國同行錄下了許多精彩的瞬間，創(chuàng)作了不少出色的作品。這是后話。

就是這樣，布朗深入淺出地談了很多創(chuàng)作心得，回答了現(xiàn)場提出的許多問題。與會者獲益匪淺，他們中許多人后來成了中央電臺各個業(yè)務部門的領軍人物。

善于觀察

布朗的中國之行，我全程陪同。朝夕相處，對他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他到北京后住在燕京飯店，早上自己步行來電臺，我在電臺門口等他。就在這短短20分鐘里，他已經(jīng)通過自己的眼睛觀察到了：

北京郊區(qū)向市中心運送大白菜的車隊正在浩浩蕩蕩地行進，從高處往下看，白菜堆積如山，場面頗為壯觀。

附近有一個建筑工地，有10多個工人在干活，另有約20人在袖手旁觀。

人行道上，一男一女發(fā)生了爭執(zhí)，男的推著一輛自行車，女的用手按住車把不讓他走。男的毫無辦法。

……

布朗一句中文不懂，僅憑兩眼，就能在不到半小時的路途中觀察到這么多細節(jié)。這是一個好記者必備的品質。

有一次在廣東佛山參觀，廣東電臺派車送我們回東方賓館。剛離開佛山才十幾分鐘，布朗就說：“不坐車了，我們走回去。我知道怎么走就能回東方賓館！這樣走到頭，再往右拐！”我知道回廣州路還遠著呢！心想先走一段試試，如果走不動再叫出租車。但對他畫出的路線圖，我心存疑慮，他第一次來廣州，就能找到東方賓館的方位？我不相信。

在跋涉了近兩個小時后，我們居然像布朗說的那樣，來到了東方賓館的正門！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方向感！這是一個到非洲采訪過的人，是一個懂得在危急情況下求生存的記者。不要輕易把他說的話當成是吹牛。

親力親為

布朗愛說這樣一句話：“要想干活就先把你的袖子卷起來，不要怕弄臟了你的手。”這就是他的作風。

他當年的部下鮑恩（Bowen）曾告訴我一段趣事：“有一次，我想做一個關于取款機的特寫，當時的取款機可以支取馬克紙幣和硬幣，在操作時叮當作響，音響方面很有特點。但取款機一般都安置在銀行里面，或者在銀行門口的大街上，不太容易錄到比較清晰的音響。我跟布朗一提，他勁頭來了，立刻與有關方面打交道，辦了種種復雜的手續(xù)，終于成功地租到了一臺取款機，把它直接搬到錄音棚里，拆開，用了幾天的工夫錄下種種音響，包括節(jié)目中需要的和備用的。我還記得高潮是最后把取款機推倒，發(fā)出了天崩地裂、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這是布朗建議錄的，后來也成了這個特寫節(jié)目的高潮。”當然，“卷起袖子”的布朗自始至終在場。

培育新生代

建立國際人脈，是開展外事工作的前提之一。布朗德高望重，在全球廣播界認識很多人，在這方面幫了我很多忙。至于對國際廣播特寫會議和柏林未來獎的參與，牽涉到中央電臺工作人員業(yè)務能力的提高以及與國際接軌，是一個和業(yè)務緊密相連的外事項目，必須抓好。現(xiàn)在回頭去看，參加這兩項活動確實給了我們踏踏實實打基礎的機會，使我們逐步熟悉了廣播特寫這種陌生的形式，同時也開闊了我們廣播劇制作的視野，對我們后來參加亞廣聯(lián)獎等國際廣播節(jié)目比賽并多次獲獎，顯然是很有幫助的。

布朗非常關心參加柏林未來獎和國際廣播特寫會議的代表組成，每次都看有沒有新面孔出現(xiàn)？老的代表是否帶來了新的同事？新老交替是不可避免的，應及早謀劃，促成新生代的健康成長，保證交替順利進行。

布朗的這一要求使每年的國際廣播特寫會議和柏林未來獎、歐洲獎的比賽，常能看到年輕的新面孔，聽到新鮮的觀點。更讓人高興的是國際廣播界在布朗的悉心培育下出現(xiàn)了一批批出色的新人，有的已經(jīng)成為他們所在國家廣播界的領軍人物。年輕的德國廣播特寫作家?guī)r斯·亞里許（Jens Jarish）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K街》等廣播特寫摘得了多項國際大獎。2011年，布朗推薦他來華講學，大獲成功。現(xiàn)在，巖斯暫時放棄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在布朗原先領導過的柏林廣播電臺特寫部當編輯。和布朗當年一樣，巖斯已經(jīng)成為德國廣播的一個領軍人物。

一輩子的朋友

2009年，我接到布朗發(fā)來的電子郵件，他邀請我去柏林參加11月份他的80歲生日宴會。事后我才知道，他一共邀請了10個朋友，除了德國的，還有愛爾蘭、比利時、英國、瑞士、法國……和我這個中國同行。布朗說：“炳琦是我一輩子的朋友！”為了和這個朋友共慶他的80大壽，我一定要去。

在超過10個小時的航程中，我不由得回想起30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我時說的話：“我要給中國廣播一個推動！”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這個口氣有點大的愿望沒有成為空談。我離開工作崗位十多年了，布朗依然像當年幫助我一樣幫助我的繼任，關注每一位去參加國際廣播特寫會議的中國同行，關注中國參加國際廣播節(jié)目比賽的作品和業(yè)績，為我們提供最新獲得歐洲獎的節(jié)目和最新的廣播發(fā)展信息。的確，比起30多年前，中央電臺有了明顯的變化。對多數(shù)記者、編輯來說，廣播特寫已是一種常用的節(jié)目形式。他們聽過許多精彩的外國廣播特寫，受到了很深的感染。他們用新的眼光、從新的角度觀察自己采訪到的人物和故事，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沖動。經(jīng)過反復的醞釀、修改，終于瓜熟蒂落，一批批雖然還有些稚嫩卻鋒芒畢露的特寫節(jié)目問世了，它們和廣播劇一起，斬獲了許多國際比賽的大獎，或者得到特別推薦。2011年，巖斯·亞里許在北京講課時，聽了大家對節(jié)目的討論后說：“其實你們不需要請國外的同行來講課，你們知道怎么做特寫，知道怎么樣才能把節(jié)目做好。現(xiàn)在只要給你們足夠的時間去做就行了。”

這不是客套話，而是對中國年輕同行的客觀評價。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廣播的巨大變化。這其中也有布朗的一份貢獻。

（作者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外事處前負責人）

（本專欄與中央電臺廣播學會合辦，

欄目主持：李宏 欄目編輯：莫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