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雄

扶風

這個攝影棚坐落在得克薩斯州達拉斯城的一個人煙罕至的工業區中。今天是一個公眾假日——美國陣亡將士紀念日，所有的倉庫都大門緊閉，只有一輛警車不時以步行的速度緩緩駛過空蕩蕩的街區。攝影棚中的空調機嗡嗡作響，其余的一切都是為一個超級巨星準備的：一個可坐的立方體、照相機、燈光、面具和一些點心。我們靜候著諾維茨基的出現，因為在九月份，關于他那傳奇而漫長的職業生涯的個人紀錄片《完美的投籃》，就要在電影院上線了。今天諾維茨基的任務就是為電影和《Mobil》拍攝宣傳海報，這可能要花上他幾個小時的時間。他可能要換上高檔T恤，在更衣室中一字排開等候“臨幸”。墻角的一個塑料袋中，有兩個原封未動的籃球，可以供整個團隊在休息的時候玩玩投籃。大家也在想，在后臺該放些什么音樂，才能讓這個世界明星在拍攝過程中盡可能地保持愉快。HIP-HOP？獨立搖滾樂？他會喜歡這些T恤嗎？點心會不會太甜，太油膩？盡管沒有人會承認這一點，但其實大家都很緊張。

規律：“我的日常事項——訓練，吃飯，訓練，睡覺，訓練……”

在許多德國人看來，諾維茨基給他們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個“在美國打拼的鄰家大男孩”。因為他出名，所以他出名。他很友善，又很高大，而且金發碧眼。他身高2.13米，穿52碼的鞋。在達拉斯，德克·諾維茨基是一個明星，一個大個子，是小牛隊的救世主。而他的國家隊生涯是有多難以置信、他的表現又有多出類拔萃，這就恐怕只有極少數的德國人能夠如數家珍了。社會學家沃爾夫·勒佩尼斯將德克·諾維茨基與凱澤斯勞滕隊歷史上最偉大的球員弗里茨·瓦爾特和德國迄今為止惟一一位世界重量級拳王馬克斯·施梅林相提并論，“他們在各自領域獲得勝利時，給全世界帶來的感覺，跟我們本國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德克已經堪稱一個世界級的“超級英雄”了。僅靠出眾的身體素質和難以企及的天賦是不足以做到這一切的。那又是什么造就了一個如此特別的諾維茨基？

當他進入庫房的那一刻，糅合在空氣中的緊張氣氛霎時煙消云散。他獨自一人前來，沒有前呼后擁的隨從，也沒有步步緊跟的助理。他自己將車停在了門口——不是什么奢華的豪車，就是一輛裝著兒童安全座椅的舊款居家小轎車。諾維茨基把他該帶的東西統統準備好了，一樣不落：正裝、襯衫、運動休閑鞋和一份好心情。輕輕地抿了口水壺里的涼白開，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他便配合大伙兒開始了工作。化妝、梳頭、蓬松，一步步的準備工作接踵而來。有的照片需要穿球衣，有的要套羊毛衫，有的要展示肌肉，有的卻要求赤腳。他盤膝而坐時，你甚至能聽到他骨縫間發出的“喀嚓”聲，但他鎮定自若地將腿屈起。攝影棚中的高檔T恤，有的會太小，有的則腰圍過肥，但它們會被整整齊齊地疊起放好。諾維茨基本可以面帶倦容地板起一副面孔，但他的態度卻非常的好；他本可以不耐煩地像獅子般咆哮，但在現場卻是笑嘻嘻地招呼大家。

德克的成長故事，實際上也是達拉斯小牛隊“自救”歷程：諾維茨基來到這座城市之時，小牛隊正是一支“門可羅雀”的球隊，常常在比賽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場館里的觀眾席才漸漸被填滿。昔日的諾維茨基是一個來自維爾茨堡的害羞的孩子，是霍爾格教練發掘了他身上的天賦，并一步一步將他引入了世界上水平最高也最艱難的籃球聯賽。剛到美國的第一年對他來說可不容易，但他以自己的方式戰勝了惡意嘲弄和打擊，從帶著譏諷意味的“德國神童”成長為小牛隊史上最優秀的球員。從“Dirkules”、“圣德克（SaintDirk）”到“扣籃的德國佬（DunkingDeutschman）”，他的綽號著實不少。諾維茨基一直與他的團隊風雨同舟，不離不棄，終于在2011年修成正果，帶領球隊奪得冠軍。無法忽略的是：這些年來霍爾格一直陪伴在諾維茨基的身邊，既是他的投籃教練，又是他的經理人和心理治療師。在這個銅臭味濃重的商業聯盟中，每天都有數不清的百萬合同糾紛、經濟矛盾，相比之下，這兩個人的組合實在是非常罕見也非常成功的。談笑間，光陰流逝，諾維茨基在NBA中也足足打了1188場比賽。他在總共42603分鐘的上場時間中一共拿下了26768分。達拉斯小牛隊中幾乎所有俱樂部紀錄都屬于他，他也是聯盟歷史上的十大得分手之一，是聯盟中最好的歐洲球員，這在其他運動項目中從未見過。整個籃球界都承認，諾維茨基已經徹底改變了這項運動本身：籃球在他手中，變得更加復雜和難以預料。

沉靜：“我從來就沒什么星相啊。”

自1998年起諾維茨基就為小牛隊打球，如今已達十六年之久。城中幾乎每個調酒師、每所學校的孩子乃至每一個石油井的包工頭都知道他。他的41號球衣號碼無處不在。他的照片掛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無論是公共汽車的側面還是摩天大樓的墻壁上。但他從來不做手表、汽車和飲料等等的廣告，他只專注于自己手中的籃球。每個在達拉斯生活的人都在傳頌著德克的故事，大家提起他時總是面帶笑意。一個的哥的表弟曾清洗過一次諾維茨基家的游泳池，“非常接地氣！”某個婚姻介紹所的員工的朋友曾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與他同座。“這家伙真友善！”而就在最近，他剛剛獲得了由美國體育記者聯合投票選出的“‘魔術師約翰遜媒體友好獎”。每場比賽結束后，他通常要腰圍毛巾，腳踏拖鞋，在更衣室同時面對50支話筒或錄音筆。但他總能在媒體們面前說出誠摯、智慧而專業的語句。根據不同的情況和需求，他既可以成為一個冷血的殺手，也能化身為和善的鄰居。美國著名深夜脫口秀主持人科南·奧布萊恩在這個夏天有一檔節目，名為“一個真正的得州人”，一般只邀請得州本地人上鏡，但這一次，他邀請了諾維茨基加入他的節目。

幾個小時后，因為拍攝需要，我們扛著閃光燈，拉著我們“可憐的投手”到了室外。中場休息時，諾維茨基依然只喝他帶來的水，一點都不碰那些過甜過油的小點心。他沐浴在得克薩斯州驕人的陽光下，安靜地等待化妝師與藝術指導為他擦汗、補粉，聽從指揮，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隨意地拍了幾下球，接下來又湊到一個卸貨的斜坡旁、蹲在地上無意識地敲打著沿路雜草叢生的鐵軌，活像一個放大版的“湯姆·索亞”（馬克·吐溫代表作《湯姆·索亞歷險記》中的主人公）。這時一輛垃圾車駛過，車上的司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德瑞克（Doerk）！”盡管隔著車窗，吐字不清，但他還是激動地朝德克揮了揮手。在最后一組照片中，諾維茨基看上去似乎想躲，但他的個頭實在是太大、太寬，無處遁形。

謙虛：“一部關于我的電影？可是我的生活很單調無聊啊。”

拍攝小組終于完成了任務，開始打包裝備，還有一點點的時間，可以讓德克接受我們的采訪。諾維茨基坐在攝影棚一個安靜角落里的小椅子上。大家可以從德克·諾維茨基的經歷中學到點什么？“哎。”他笑著說，“都是小事。”很顯然，諾維茨基肯定不能簡短地回答我們的問題。他不斷地講故事，我們則不時插個嘴，拓寬一下話題。我問到了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他在德國國家隊的經歷。他一直記得從家鄉那條布滿碎石子的小路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過程，一路走來，經歷的失敗與勝利、身邊的隊友與傷病、感時的花濺淚。2011年奪冠的那場夢境中，他時刻攜帶著一面國旗在身邊，先是在達拉斯，然后是在德國。我們又談到了他的女兒，他自豪地說，他正在教女兒唱童謠“狐貍狐貍，你偷鵝”。時針不斷地向前轉，不時有團隊中的人上前詢問，問我們還需要多長時間。“我們就快聊完了”，他依舊毫無架子。

時間所剩無幾，所以我們提前聊到了重點：這個賽季已經結束了，你的身體情況怎么樣？諾維茨基喝了一小口水。還不錯，他說。盡管他在去年遭受了膝蓋的傷病問題。他在受傷后想了很多，也對職業生涯終結一刻有了規劃。對他來說，最糟糕的情況莫過于：眼睜睜地看著球隊衰敗，卻無能為力。“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身邊優秀的隊友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他說，之前也有人問過他這個，“所以我在這個夏天這樣做（簽下3年2500萬美元的續約合同），希望能將球隊的競爭力再延長個兩三年。”

無論如何，諾維茨基很早就已經開始規劃退役后的生活。他一直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大使，他有兩個為貧困兒童建立的慈善基金會，他有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如果他現在就決定高掛戰靴，那么他的職業生涯也已經能夠得上“傳奇”的標準。這其中包含了驚人的統計數據和成就，還有無數美好的回憶。作為一個“傳奇”，如何適應退役之后的生活？“我覺得，許多運動員會懷念那段體驗了將近20年的前呼后擁的日子。”他說，“也許我也會懷念，我現在也不敢百分之一百肯定。但我相信，我一定會懷念在場上征戰的日子、隊友間的嬉戲打鬧，以及每天在訓練場和更衣室走來走去的日子。”

“不懷念當明星的感覺？”

“其實我沒什么星相啊。在日常生活中我一直是個低調害羞的家伙，上小學的時候就這樣了。出名對于我來說意義不大。“

老實：“我一直是個害羞的家伙。”

他口中所述的自己，也會在9月份公映的個人紀錄片中體現出來。當你聽說要以你的生活為背景拍一部電影，你有什么感覺？“首先，我是挺困惑的。嗨，我說，我的生活其實很單調無聊：我走進球館，我訓練，然后我回家吃點東西。接下來我又回到球館，接著訓練。其實我真的很討厭身后無時無刻有著攝像機追著我拍，但塞巴斯蒂安做得很好。我慶幸他們沒拍我的內褲，我希望他們的作品能成為一部好電影。”

有人問他自己是否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了，覺得怎么樣。諾維茨基搖搖頭，喝了口水，笑嘻嘻地說：“還沒有，雖然我也期待著，但我認為把懸念留到9月中旬是個好選擇。”

大多數人都希望能控制自己的知名度，希望能掌握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也許是憑借他多年的經驗，也許他從來就很平和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職業生涯，因為諾維茨基看上去一點都不關心這些事情。就在達拉斯郊區的一個倉庫的小椅子上，他就這么樂呵呵地跟我聊著天，完全讓人感受不到這么一種狀態：這可是講一個人整個職業生涯的電影啊，我要談論的是一個了不起的運動員的生活片！也許諾維茨基寧愿悄悄地潛入電影院，坐在側門旁的位置上，一手抱著爆米花，一手將一瓶水順勢放在腿旁，翹著二郎腿看電影。而屏幕上放映的是：一個世界級巨星的故事，一幅幅偉大的照片，以及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而同時也是一部關于一個不錯的普通人的電影，一部關于一個嚴格要求自己的團隊型球員的電影——誰在乎它到底是怎么樣的呢？他對自己看的很淡，這也許就是我們能從德克·諾維茨基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