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活引產嬰兒，一樁“善舉”撂倒了一圈人

楊墨

1979年生的梁曉華是內蒙古赤峰市人，家住赤峰市松山區，婚后育有一子，家庭幸福。她在赤峰市生殖健康專科醫院產科工作多年，是一名經驗豐富工作認真的護士。

梁曉華有一個表哥，叫溫國強，1972年生，是個樸實的農民，住在內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雙勝鎮。2009年，身高不足一米六的他才娶妻，他們本想馬上懷上孩子，享受三世同堂之樂，然而，妻子卻被查出無生育能力，多方醫治無果。想到表妹梁曉華在赤峰市生殖健康專科醫院產科當護士，便央求她留意看有沒有棄嬰，他們愿意收養。想到大姨年事已高，盼了多年的孫子，且兩家關系很好，梁曉華同意幫這個忙。

2013年11月初的一天，梁曉華給溫國強打電話，說前幾天他們醫院產科來了一名孕婦，孩子已經是大月份了，但孕婦堅持引產。以她從事產科護士工作多年的經驗判斷，大月份的孩子存活的可能性較大，且孕婦是頭胎，身體很健康。接到電話后，溫國強與妻子興奮而忐忑地期待著。11月5日，引產手術要開始了，梁曉華打電話給表哥。溫國強立刻打車到了醫院樓下等候進一步消息。他急得反復搓掌，滿頭大汗，他從未如此虔誠地祈禱，那個素未謀面的孩子能夠頑強地活下來，成為他們家庭里的小小一員。

下午1時，孩子被引產出來時，無呼吸，無生理反射，沒有生命體征。醫生將死嬰交給助產護士梁曉華處理，忙著給產婦處理胎盤。梁曉華將孩子裝進白色的塑料袋子里，放在了離手術室不遠、醫院處置醫療垃圾的儲物間。手術結束后，梁曉華心里有些惦記，又偷偷去看了一眼，但那孩子還是緊閉雙眼。她默默地替表哥一家感到遺憾——這個孩子，恐怕與他們無緣。正當她遺憾地準備轉身離開時，身后居然傳來嬰孩兒輕微的啼哭聲。她急忙將孩子從垃圾袋里取出，那個小家伙呼吸微弱，尚有生命跡象。這個頑強的小生命仿佛在用微弱的哭聲向她乞求著什么。梁曉華鼻子一下子酸了，她將小家伙輕輕放置在嬰兒輻射臺上，為他做了吸痰、結扎臍帶和消毒處理。因為天氣很冷，她怕孩子凍壞了，還拿出單子把孩子仔細包了起來，喂他糖水。孩子漸漸緩了過來。梁曉華長舒一口氣。一方面，小家伙在閻王爺門口走了一遭又回來了，這讓她又心疼，又欣慰。另一方面，表哥一家一心期盼著能膝下有子，老天一定是冥冥中將孩子許給了表哥家吧。懷著復雜忐忑的心情，她偽造了醫療垃圾處理人員的簽名，悄悄將孩子送到了溫國強手中。

溫國強小心翼翼地將嬌小的孩子接過來抱在懷里，在看到小家伙的一瞬間，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竟然濕了眼眶，這是上天對他們家的眷顧啊！他歡天喜地地抱著孩子回了家。一家人對這個小家伙都愛不釋手，又是忙著買奶粉尿布，又是忙著取名字，甚至開始討論將來如何培養他。一家人沉浸在喜悅當中。

哪知，第二天，還沒來得及給孩子取名字，警察就找上了門。原來，是一位村民看到溫家莫名其妙多了個孩子，便向阿魯科爾沁旗（以下簡稱阿旗）公安局舉報，稱溫國強涉嫌拐賣兒童，希望警方予以調查。

阿旗公安局立即啟動初查程序，依法傳喚溫國強，做了詢問筆錄，溫國強說出了孩子是表妹送其收養的實情。而梁曉華尚不知道此事，還在惦記著孩子，因當時著急將孩子送出去，她也沒詳細檢查孩子是否患有先天性疾病等。直到赤峰市公安局紅山分局民警找到她，梁曉華才知道自己把想著的好事給辦成了壞事。

紅山區公安分局根據阿旗公安局的電話協查請求，立即啟動了協查機制，向醫院調取了男嬰生母住院期間的所有病歷，并依法詢問了梁曉華。梁曉華向警方說明了一切。紅山區分局很快確定了男嬰生母是1995年出生的張璇。未婚先孕的她因剛滿十八歲，懷孕后不敢告訴家人、朋友，不知所措地一直拖著，拖到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才在哥哥的陪伴下，于2013年10月31日來赤峰市生殖健康專科醫院要求做引產手術。紅山區分局民警查看了醫院的病歷記錄，門診以“孕1產0，孕35-2周，單胎，頭位，要求引產”收入院，2013年11月4日，赤峰市生殖健康中心給予利凡諾羊膜腔注射引產，2013年11月5日，給予椎管內麻醉行無痛引產，于13時分娩一男性死嬰。

阿旗公安局隨即通知張璇，說她引產下來的孩子還活著，要她去公安局了解情況。張璇聽到這個消息后非常震驚，她一直以為引產下來的孩子死了，因為在她的出院費用清單上，有一筆20元死嬰處理費的記錄。雖然她跟那個孩子素未謀面，但與生俱來的母性還是讓她心里覺得愧對那個孩子。正當她內心無比煎熬的時候，卻突然得知孩子還活著，她一時情緒失控，哭了起來。阿旗公安局就這個孩子詢問了張璇。當時她非常茫然，畢竟才剛滿十八周歲，還沒結婚，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又沒固定工作，如何承擔得起撫養孩子的重任？痛苦糾結的她諾諾地對警方說：“我不要這個孩子。”并拒絕透露孩子父親是誰，但最后還是說了，畢竟這也瞞不住了。

醫院找到張璇，表示隨時可以將孩子送還給她，但張璇不同意接走孩子，而且這孩子是不是她的，還要通過DNA鑒定。醫院將情況匯報給紅山區公安分局，分局則將了解到的情況及時反饋給了阿旗公安局。2013年12月10日上午，張璇母親及委托人來紅山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報案，要求紅山區公安機關調查赤峰生殖健康專科醫院是否存在拐賣嬰兒的行為。紅山區分局受理了此案。多方調查取證后，紅山區分局認為此案沒有犯罪事實，不構成刑事案件。12月19日，開具不予立案通知書。

醫院這方也在積極處理。12月23日，陳副院長通知梁曉華、溫國強抱著孩子去紅山區民政局咨詢，咨詢結果是民政局沒辦法收養。陳副院長和產科主任輾轉找到福利院，但福利院的答復是：因孩子有生物學上的母親，不是孤兒，不符合收養條件，除非當地派出所開具孤兒證明，方能收養。孩子無處可去，只好繼續放在溫國強家。雖然溫國強不理解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但依然對孩子盡心照顧，非常疼愛。

應張璇的要求，阿旗刑警對張璇和孩子抽血進行了DNA鑒定。根據赤峰市公安局DNA檢測實驗室一份編號為0534的檢測鑒定書顯示，此嬰兒確系張璇之子。

因未婚先孕，本不想要孩子，但現在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打亂了張璇的生活，也對她的聲譽造成了一定影響，家人也因此困擾。張璇母親和其表哥多次前往醫院，要求赤峰生殖健康專科醫院賠償。理由是“引產手術”理應是“死胎”，但是嬰兒卻活了，屬于醫療事故，醫院應該賠償張璇的損失。而醫院認為，孩子活了，不是醫院的責任，父母才是孩子的監護人，醫院沒有任何義務撫養張璇的孩子。為此，雙方進行了長達將近兩個月的協商，最終因分歧過大，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張璇找央視曝光了這事。

2014年1月6日，央視《焦點訪談》對此事進行了報道。1月8日，梁曉華以涉嫌“拐騙兒童罪”被赤峰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被逮捕，至今一直在押。

經央視報道后，醫院和警方的相關人員也受到了牽連。赤峰市生殖健康專科醫院的院長、副院長、產科主任和副主任被當地檢察機關以涉嫌構成“國有事業單位人員失職罪”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紅山區公安分局分管局長、紅山區分局直接接案民警、法制大隊大隊長、副大隊長四人被當地檢察機關以涉嫌構成“玩忽職守罪”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1月6日《焦點訪談》報道當晚，阿旗警方要將孩子送至赤峰市區。溫國強看著自己一點點親手喂大的孩子，心里很不舍，雖然已經想好了幾個備選的名字，但現在他也沒法子給他取名了，只好一再向民警囑托孩子的飲食喜好、作息規律等，含著淚將孩子送到了民警手中。孩子送走后，溫國強家里氣氛沉重，每個人心里都像堵了一團棉花。溫國強的老母親看著昔日給孩子買的生活用品，就忍不住掉眼淚。

自2014年1月6日至2014年5月22日，該嬰兒一直由紅山區公安分局和赤峰市婦幼保健院看護、喂養。2014年5月22日以后，轉由赤峰市婦幼保健院由專人喂養護理直至今日。孩子很可愛，時間長了，警方和醫院的工作人員與其產生了感情，警方親切地稱之為“焦點”。因其大腦袋，醫護人員稱之為小“土豆”。

至此，溫國強心里很慚愧，因為自己多次請求表妹幫忙，現在將表妹置于了麻煩之中。而且他也很不解，既然孩子別人都不要了，自己為什么不能撫養，這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梁曉華也覺得很冤，雖然自己有點私心，但也是救了一條小生命，沒想到，這竟讓自己身陷囹圄。

而張璇，本不想要這個孩子，而孩子“意外”被救活。作為母親，她不能不聞不問。而如果由她來撫養孩子，她又將承受難以想象的艱難。兩難的選擇，讓張璇也痛苦不堪。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她也去婦幼保健院看過幾次，但多數時候，“小土豆”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六個多月大的他面對著尚不明朗的未來。

近期，張璇以醫療過錯損害賠償糾紛之案由，將赤峰生殖健康專科醫院訴至當地法院，要求該醫院賠償該男嬰至十八周歲的撫養費、張璇3年因撫養孩子不能工作的誤工費和張璇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六十多萬元。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的審理中。

針對這個事件，北京市智舟律師事務所孫闊律師和北京道信律師事務所萬欣律師均認為，“大月份引產”，從維護婦女生殖健康的角度出發，醫療機構有拒絕的權利。同時，張璇是“未婚媽媽”，從計劃生育方面看，她有權決定讓胎兒“生”還是“不生”。但是，張璇和醫療機構不能決定“嬰兒”的生死。不論“胎兒”引出后，醫護人員是否認為系“死嬰”，只要“嬰兒”脫離母體，能夠自主呼吸，“嬰兒”自此就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具有完整的民事權利能力，他的生命權、健康權等受法律保護。一般情況下，嬰兒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母親，就是他的法定監護人。為人父母，就應該履行撫養教育嬰兒之責。否則，就是遺棄，輕則治安處罰，重則將被追究刑事責任。

而本案中的梁曉華，在履職過程中，將“胎兒”救活，偽造醫療垃圾處置人員簽名，未征求張璇本人同意，將嬰兒擅自送予親友撫養，也存在過錯。是否構成犯罪，將由司法機關作出裁判。

[編后] 一個死而復生的孩子，引發了一個錯綜復雜的故事。救活一個小生命其實是一樁善舉，把某種意義上算是“錯誤出生”的孩子送給想要的人撫育，也算是一件積德的善事。但善良的動機需要正確的程序，如果忽略必須的法律程序，也會由此引發一連串尷尬的甚至是悲劇性的結局。

（因涉及隱私，張璇為化名）

編輯/楊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