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萱草

2002年7月的一天中午,正在長沙一家物流公司上班的何力強,忽然接到一個陌生手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個熟悉的女聲帶著哭腔說:“強哥嗎?我是馬婉麗,你能來一趟廣州嗎?芬芬病了,很危險……”
馬婉麗是何力強的前女友,“芬芬”是兩人的女兒。聽說女兒病了,何力強立即向單位請了5天假,跟同居女友魏玲打了一聲招呼,就買了火車票趕往廣州。坐定,喘氣,一聲汽笛,拉開了歲月的回憶……
1985年3月,21歲的何力強離開老家湘潭市雙馬鎮,來到省城長沙合力鞋廠做流水線工人。因為他說話結巴,很快成為全廠笑柄。不過他生性寬容,做事認真,他粘合的鞋底合格率最高,還發明了一種“快速粘貼法”,在全廠推廣。他的表現,慢慢引起了廠質檢員馬婉麗的注意。
馬婉麗比何力強小兩歲,長沙縣人,畢業于湖南工業學校。當時的大中專畢業生還是鳳毛麟角,再加上她長相漂亮,猶如遙不可及的女神。當大家都在嘲笑何力強結巴時,只有她從不笑他,在跟他聊天時,她總是輕言細語地說:“強哥,我們不著急,慢慢說。”她清澈的眼神,像一汪湖水,融化了他所有的尷尬。
當年全廠的國慶文藝晚會,何力強露了一手,震驚全場。原來,他說話結巴,唱歌卻毫不打結,音域寬廣純美,那天他挎著一把舊吉他,彈唱了一曲《紅梅花兒開》,掀起了晚會的高潮。喜歡唱歌的馬婉麗被震撼了,鬼使神差地拿起茶幾上一把塑料花上去獻給何力強,并在大家的哄叫聲中擁抱了他;而何力強也學著電視上歌星的樣子,吻了馬婉麗額頭一下。誰知這一個輕吻,竟打動了兩顆情竇初開的心……
兩人的戀情,在全廠引起了轟動。當時,“國家糧”和“農村糧”猶如鴻溝,馬婉麗有文化,漂亮,又是鐵飯碗;而何力強不僅是個臨時工,文化不高,還是個結巴。兩人的條件,在人們心目中太不般配了。廠工會主席蘇大姐,還找馬婉麗談心,勸她慎重考慮,并當場給她介紹一個年輕英俊的財政局干部……不過,19歲的馬婉麗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她認為愛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馬家父母堅決反對女兒跟何力強處對象,甚至還鬧上門來,要求廠里將何力強開除。廠領導雖然表示他們不能干涉戀愛自由,但后來兩人想結婚時,單位卻要求他們務必征得雙方家長同意才能開婚姻登記介紹信,導致兩人無法結婚。
在經過三年無望的抗爭后,何力強想到了一個辦法:讓馬婉麗懷孕,以大肚子逼迫父母同意。愛情中的馬婉麗,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也同意了。
誰知,馬婉麗懷孕后,她的父母仍然堅決不同意,媽媽甚至買了火車票,說三天后就趕到長沙帶她去流產。而廠里也警告馬婉麗不能違反計生政策。馬婉麗嚇得六神無主,何力強說:“我們豁出去了,長沙不能生,你去我老家生!”
于是,為了逃避馬家父母和廠里的壓力,何力強帶著馬婉麗回到了自己老家。
1988年12月22日,馬婉麗在何力強老家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何紅芬,小名芬芬。由于嚴重違反廠規和國策,馬婉麗被單位開除,何力強也被辭退。兩人靠打零工維生,又拖著一個嫩伢,舉步維艱。
再偉大的愛情,也難以承受時間這雙看不見的魔手作弄。當馬婉麗失去正式工作,成了臨時工后,心中的落差真是難以形容;而她為之拋下一切的男友何力強,并不能為她遮風擋雨。她漸漸發現,他性格軟弱,不擅變通,臟活累活干了不少,卻沒有掙到什么錢。
父母拒絕何力強登門,逢年過節,何力強將她和女兒送到她娘家門口,就黯然離去;馬婉麗和女兒進門后,父母一邊哄外孫女開心,一邊就數落何力強:“你看看,這么小的孩子,穿的是啥,吃的是啥,給顆糖就能吞下舌頭,一看她爸就沒給她吃過糖……”
生活的窘迫,父母的嘮叨,終于漸漸徹底澆熄了馬婉麗那殘存的愛情火焰。1991年春節過后,她向何力強提出分手。何力強也徹底失去了信心,含淚答應了。
由于女兒還小,馬婉麗將女兒帶在身邊。這年5月,別人給她介紹了離異的園林工程師黃厚坤。
馬婉麗結婚前夜,她跟何力強提出:以后,不能再去和女兒相認。這個要求,讓何力強氣得無法答應,可仔細想想,要不是自己當時用懷孕做要挾,讓馬家父母同意婚事,怎么會貿然生下女兒?又怎么會讓女兒如今去認其他男人做父親?這樣想著,何力強縱然內心浸滿了眼淚,還是答應了那無情的要求……
1991年8月,馬婉麗帶著女兒嫁給黃厚坤,并讓女兒改姓黃。兩歲多的芬芬尚不諳世事,哭鬧一陣子后,漸漸忘記了親爸爸是誰,以為黃厚坤就是父親。
對女兒的思念是不可抑制的,縱然有約定,可何力強還是偷偷去女兒就讀的幼兒園,躲在一旁看她。讓他欣慰的是,黃厚坤將芬芬視若己出。即使兩年后,他和馬婉麗生下了兒子,仍然對芬芬很好。
1995年4月,黃厚坤來到東莞一家園林公司工作,將家搬到東莞。何力強聽說后,也在一年后跟著去了東莞,經過百般打聽,找到了女兒的學校。
何力強在長安鎮一家鞋業公司找到了工作,一旦休息,他就去女兒就讀的長安實驗小學看女兒……
一天,何力強正趴在學校圍墻欄桿外面看女兒上體育課,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別看了,跟我走!”
何力強大吃一驚,抬眼一看,竟然是馬婉麗。她說:“難怪芬芬說感到有人在跟蹤她,我就猜到是你!”
馬婉麗將何力強請到旁邊一個茶座,歉疚地說:“強哥,芬芬完全不記得你了,只知道黃厚坤是她爸爸,她現在過得很幸福,你不要再出現了,如果她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會怎么想呢?你自己想想。”何力強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1996年5月,何力強黯然離開東莞,回到長沙,找到了一份做物流調度員的工作。32歲的他決心跟過去告別,開始新的生活,他想戀愛結婚了……
兩年后,何力強經人介紹,與來自株洲的魏玲相愛了。魏玲28歲,有過短暫婚史,沒生孩子。兩人商量,等攢夠錢在長沙買了房就結婚。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何力強憧憬著未來的婚姻生活時,2002年7月,忽然接到女兒病危的消息……
當何力強心急火燎地趕到中山大學附屬醫院血液中心病房,14歲的芬芬仍然在ICU搶救。馬婉麗在走廊外急得六神無主,黃厚坤只好接過話頭介紹情況。
原來,從2001年11月份開始,芬芬就出現頭暈、四肢無力和臉色蒼白等癥狀。最初,夫婦倆以為她是進入中學后學業緊張導致的,還勸慰她放松,并給她買了大量營養品,可到了2002年3月,她開始經常流鼻血,塞住鼻孔,就從口里吐,失血讓她頭暈目眩,走路不穩。
6月的一天,芬芬在操場跟一個跑步的男生迎面相撞,頓時鼻子流血不止,直接暈倒。老師和同學們立即將她送到市人民醫院搶救。在這里,醫生診斷為慢性再生障礙性貧血。這種病不同于急性再障,不需要靠骨髓移植解決問題,但卻需要經常輸血,一旦停止輸血,就可能危及生命。而且慢障輸血,并不是輸全血,而是根據當時身體血液中缺失情況,輸入分離后的紅細胞懸液或血小板懸液;血液愈新鮮愈好,血庫存血比即時捐獻的血液要差很多。每次輸血,不僅量大,而且費用比普通輸血高昂得多。基于這些苛刻的醫療條件,黃厚坤決定將女兒送到條件更好的中大附屬醫院治療。國內血庫一直缺血,醫生在全省范圍內調血,仍然難以滿足芬芬輸血的需要。很快,她被送進了ICU病房……
不到兩個月,芬芬耗光了黃厚坤夫婦本不多的積蓄,醫生說若是親人獻血,費用會低很多,輸血效果也好很多。可夫婦倆跟芬芬的血型都不符。醫生很奇怪,馬婉麗只好告訴醫生實情。醫生說:“那你們趕快聯系孩子的親生父親,或許只有他才能救孩子!”
夫妻倆猶豫再三,最終聯系了何力強。
聽完這些,何力強不由潸然淚下。他握著黃厚坤的手,哽咽著說:“大哥,這些年,我一直很內疚,如果不是我當初昏了頭,我就不會慫恿婉麗生下這個孩子,如果婉麗沒有生下芬芬,她就不會經歷那么多的痛苦……不說這些了,芬芬是因為我的錯誤決定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她本來會過得一團糟,可是她幸運地遇到了你這個好爸爸,你替我承擔了父親的責任,我感激你。如果我能夠給孩子做點什么,我義不容辭,請你們放心吧,我只輸血救人,絕不跟她相認……”
經過血型配對,何力強果然跟芬芬血型相同。他一次就為芬芬輸了600毫升血液,遠遠超過了獻血的400毫升限量。看著自己殷紅的血,通過透明的塑料管注入到分離器中,何力強覺得自己滿腔的愛和思念,都將流入到女兒的體內,只是他不知道,女兒能否感受到父親身體的溫度,他默默在內心喊道:“女兒啊,爸爸真的愛你!你一定要好起來!”
五天后,他再次為芬芬輸血400毫升。父親的熱血,終于讓芬芬轉危為安……
醫生告訴何力強,每月需要給芬芬輸兩三次血;為了控制病情,芬芬每月需要1萬多元醫藥費。馬婉麗要照顧孩子,一直沒上班,黃厚坤工資雖有1萬多元,除了一家三口的生活費、孩子的學費,還要贍養兩邊老人,實在是捉襟見肘,甚至連汽車都賣掉了。這個重擔不能讓黃大哥一個人背,自己必須盡父親之責!
回到長沙后,何力強跟女友魏玲商量,打算將存款全部取出來給芬芬治病。魏玲反問道:“那我們還買不買房子,還結不結婚呢?”他愣了一下,說:“現在是救人要緊,沒有房子,我們就租房吧,我今后的工資也要給芬芬治病,供不起房子的。唉……”
“你太自私了,你只考慮你,就不考慮我嗎?”魏玲忍不住發火了,“你女兒是該救,那我就不重要了嗎?你今后的主要任務是救女兒,難道我也要跟你一樣,為了你的女兒而活?抱歉,我沒有這偉大!”
兩人大吵一場,冷靜過后卻都心平氣和了。魏玲思索再三說:“你是爸爸,不能不救女兒。我是一個女人,希望丈夫的全副身心撲在我們的小家上。這矛盾無法調和,你沒錯,我也沒錯。我們還是分手吧。”
兩人一共有12萬元存款,一人一半。魏玲從自己的錢中抽出2萬元塞給何力強:“老何,你是個好男人,但是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也算是芬芬的一個長輩,這2萬元是我的心意,你替我交給她吧。”
兩人灑淚而別。擦去眼角的淚水,何力強在內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這輩子他不再找對象了,一門心思掙錢救女兒吧。盡管,他只能做一個隱形父親……
何力強干脆來到東莞打工。為了保證營養,隨時能夠獻血,他遵醫囑買來金針菜、菠菜、南瓜、胡蘿卜和西紅柿等富含鐵、鈷和鋅等造血元素的蔬菜瓜果,打成汁用瓶子當飲料喝。因為茶葉中的鞣酸會影響鐵質吸收,他戒掉了多年養成的喝茶習慣。他天天堅持跑步、做俯臥撐鍛煉身體,以便能大劑量輸血。
幾次獻血后,芬芬跟何力強熟悉起來,她擔心地問道:“叔叔,你經常給我獻血,身體受得了嗎?”何力強笑著說:“你看過《大力水手》嗎?大力水手只要吃了菠菜,就力大無窮,我也天天吃菠菜呀!”
芬芬記住了。后來,媽媽來病房看她,她就催促媽媽趕快去菜市場買菠菜給何叔叔吃……
還有一次,芬芬神秘地對何力強說:“叔叔,幾個護士阿姨都說我長得跟你很像,我也覺得很像,你是我們家親戚嗎?”何力強大吃一驚,否認說:“不是的。大概是我們都是一種血型吧!難道你不知道,一種血型的人都有那么一點點像嗎?”說完,何力強借口上廁所,快步走到走廊上,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嘩嘩落下。女兒近在咫尺,父女倆早已血脈相連,卻不能相認!
隨著時間的推移,最讓何力強發愁的,還是收入的微薄,金錢上力不從心。
2005年5月的一天,何力強郁悶地站在醫院的天臺上,唱起了家鄉的民謠。沒想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站在他的身后靜聽,后來跟他搭話:“老哥呀,你唱得真好,你有沒有興趣去歌廳唱歌呀?”
原來,對方有一個朋友在歌廳做主持人,他覺得何力強唱得并不比那些歌手差,就推薦他去歌廳唱歌。何力強喜出望外,前往那家名叫策馬奔騰的歌廳應聘。歌廳老板覺得唱得確實不錯,但沒有鮮明特色,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說:“不如做一個‘異裝癖歌手吧,現在很流行的!每晚唱兩個小時,給你400元,如何?”見何力強疑惑不解,老板又告訴他,所謂異裝癖歌手,就是男人穿上女性的服飾,唱歌表演,滿足人們獵奇的欲望。
41歲的何力強硬著頭皮穿上吊帶裙涂著口紅在歌廳上臺了,他唱得一本正經,下面卻笑成一片。
憑著一顆愛女之心,何力強堅持了下來。由于收入增加,他后來承擔了芬芬大部分醫療費。在這個漫長的輸血之旅中,他差不多為女兒輸了10萬毫升殷紅的鮮血,像紅色的海洋,托起了女兒的生命之舟!
2007年6月,芬芬考入了廣東工業大學。到了2011年,她大學畢業時,身體基本康復了。她進入深圳一工業設計公司做工程師,并找到了男友。
2013年五一,芬芬和經營塑膠生意的男友李詩源舉行婚禮。何力強雖然沒能以父親身份將女兒交到女婿手里,卻以“恩人”的名義,接受一對新人的參拜。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做岳父了,知足了!”
其實,自從女兒考上大學后,黃厚坤和馬婉麗就一直想讓芬芬和何力強父女相認。何力強卻擔心女兒難以接受,建議等待一個水到渠成的機會再說……
2014年3月17日,芬芬在深圳一家婦幼醫院自然分娩生下一個6斤7兩的男嬰。不料,她產后大出血,不得不緊急輸血,血庫里沒有那么多相配的血。緊急時刻,守候在產房外的何力強擼起袖子就上了手術臺,冒險給她輸了800毫升血。由于將近一年沒有輸血了,數量又過大,他陷入了短暫的昏厥狀態。
得知何叔叔又暈過去了,芬芬眼睛濕潤了。一個疑團在她心中越來越大:如果何力強只是一個好心叔叔,為何他一直守護了自己12年,救助自己時不懼危險;為何自己跟父母談到何叔叔時,父母總會有些閃躲;最重要的是,我長得跟他像,我的寶寶也像他?難道……
兩個小時后,何力強休息好了,就來看寶寶。他看著外孫粉嘟嘟的臉蛋,眼淚不由得掉了下來。芬芬呆呆地看著他,似乎看到了答案。良久,她忽然對他說:“何叔叔,我一直覺得你就是我爸爸。”
何力強愣住了,說不出話來,一旁的馬婉麗早已潸然淚下。黃厚坤看著妻子,她對他點了點頭。于是,他字斟句酌地說:“芬芬,你現在都做媽媽了,不用瞞你了,你猜得對!他就是你的親生爸爸。他給了你兩次生命!”芬芬撲進何力強的懷里,放聲痛哭……
外孫滿月后,黃厚坤提議芬芬恢復本來姓名:何紅芬。但何力強拒絕了:“芬芬還是跟你姓黃,她永遠是你女兒。我做回了爸爸,當了外公,一生圓滿了!”
(希望看到更多主人公照片,和主人公互動,請掃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眾號二維碼,回復“何力強”)
編輯/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