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間旅館和五星級風尚

李苦嬋

兒子木木今年6歲。每天早晨被叫起床，迷糊中自己舉起牙刷，都會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坐著刷牙”，成了木木在家的招牌姿勢。我的父親經常會在一旁打趣地學他“累呀，我累呀！”的可愛神態。學罷，父親會朝著我的母親感慨地說，“唉，想起女兒當年還只有4歲，跟著我倆跑遍蘇州城，一天沒聽她叫一個‘累字，沒喊過一聲‘抱哇！”父親自小對我嚴苛有加。這是他對我少有的真心夸贊。

思緒回到30年前。我的父母親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同行出差的機會，他們帶上了我。那年我將近4歲，長長的頭發，烏黑濃密，壯壯的小體格兒，靈透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那也是我第一次跟隨父母出遠門。記憶中是早上抵達的蘇州。當屬炎熱的夏季，跟著父母一口氣走遍了蘇州四座園林：挫政園、滄浪亭、留園和獅子林。父親后來反復表揚著我“走了一天，居然不叫苦！”暮色降臨，他們開始帶著我四處尋找旅館。那時不比現在，出來旅游前，什么路線、住宿、觀演等等都可以通過互聯網搞定，眼看一家家問，一家家客滿，天已全黑，一家三口都累得夠嗆，這可急煞了我的父母。近晚間9點，母親尋到一家當地的澡堂。門前寫著“晚上9點前對外開放”。交涉了半天，母親終于出來了，叫我們搬行李進去。那一夜，澡堂的更衣間，成了我們臨時下榻的“蘇州旅館”。更衣間里那些長椅是用竹子做的。空氣溫潤潮濕卻隱隱飄著一絲清香，我滿足地偎依在母親懷里，整宿的酣夢，一夜的香甜，是我唯一卻美好的記憶。

時光荏苒，轉眼30年。我已身為人母。所幸的是，我的父母親與我在一起，共同見證了家中小生命的誕生與成長。

上個禮拜六，幼兒園大班組織“畢業親子游”。地點是常平隱賢山莊。由熱心的家委會統一網上預訂全套流程：五星級酒店、五星級自助晚宴、山莊游樂、煙雨松山湖等等。午餐后，30多家小寶寶，在各自父母的呵護下，在五光十色琳瑯滿目的行李箱、媽咪袋、零食包的映襯之下，兩輛豪華大巴浩浩蕩蕩出發了。到達目的地，各種各樣的游園項目應接不暇：火車、飛車、碰碰車、探險車、卡丁車，腳費不得多少力氣，頭卻給轉暈了方向。晚上三文魚沙丁魚墨魚章魚齊齊開工，咖啡牛奶果汁啤酒海量上陣，孩子們都是吃一會兒就找盤子加點心，盤子一個壘一個，自得其樂好不暢快。飯后龐大的米奇叔叔米妮阿姨來了，幼兒園老師隨即把孩子們平日跳的舞曲打開，一大群孩子，在港臺流行熱歌的伴奏下，在迪士尼卡通人物中穿梭游弋，酣暢淋漓，大有不醉不休之勢。小舞臺上的瘋狂引來無數看客，被孩子們的high翻天深深吸引，樂而忘返。

木木已然汗流浹背。我提議孩子們打道回房。回房沿途，酒店設有復古吊椅、仿古炮臺、仿古銅槍等裝飾，頗有情致。這些仿古裝飾猶如被一群小黃蜂侵蝕飛掃而掠，儼然成了幾十個孩子輪番搶占的灘頭陣地。家長們則趁機呼前擁后，狂抓菲林，唯恐錯失自家公主王子的哪個經典鏡頭。無比驚嘆與配合的是，寶寶們在搶占位置、撕扭成團、奶香四溢之時，仍不忘突襲爸爸媽媽的長槍短炮（形容各式相機），時時抽空擺出專業而到位的完美POSE，以顯示當今兒童鏡頭之前，那訓練有素的敬業風采和專業素養。

房門口戀戀不舍的告別之后，是各自浴室里的洗刷刷。寶寶們一個個神清氣爽、干凈利索的“出浴”了。留駐在浴室里的，卻是媽媽們的一片狼藉。一間間房門次第開放，30多個孩子，又投入了下半場“捉迷藏”的惡戰之中。

夜，終于深了，木木早已熟睡。殷紅色的小嘴兒，濃密修長的睫毛，打著小鼾，透著安詳與幸福。我枕著潔白的床榻，淡玫瑰色的壁紙，金絲梭織的紋理，暗暗漂浮的清香——腦際又回閃到了30年前蘇州那所更衣間旅館，那夜空氣中的溫潤，清甜……

我們的孩子是幸運的。因為沒有一個時代，能讓兒童世界如此迅猛而熱烈、甚至無條件的接受來自成人世界的流行文化、全球風尚。他們習以為常他們應對自如，因為他們自己，也不知不覺成了“流行”的產物。他們恣情，他們揮灑，他們無畏，他們無視。可是，屬于我的童年世界里，那澡堂一角，那臨時改裝的更衣間旅館，那辛勤換來的一夜好夢，卻使我至今珍藏——父母的不易，生活的不易，所得的不易，使我感動，使我難以忘懷。

我不禁有些擔憂，或許這份憂心有些多余。今天一切的唾手可得，一切的快餐與時尚文化，一味視覺與感官的奢華享受，終有一天，會不會一切稍縱即逝？而當逝去時，又如流沙般讓孩子們無從回味呢？

我不知道。孩子們究竟是不是真的幸運。

本欄責任編輯 黃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