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魚
1
周周從7歲那年開始變得不愛說話,每天傍晚,他就坐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緊緊地攥著手里的哨子發呆。起初周周會在天黑后狠狠地吹上幾聲,后來那哨聲越來越弱,再后來,他只是把哨子輕輕地咬在嘴里,默默地想著心事。路過的人都會帶著憐憫的語氣小聲地嘀咕:這孩子,想他爸爸了。
周周的爸爸在村子里是個出了名的巧人。村外有個小煤窯,村里的好多男人都在那里賣力,養家糊口。周周的爸爸會做哨子。他給工友們做了幾十對,每對哨子都能發出不同的音色。村民們把這些哨子叫成平安哨。下井的時候,工人們就把自己的哨子套在脖子上,另一只,留給家人。每到晚上,都會有家人在井口吹上幾聲哨子。工人聽到自己家人的哨聲,就會在井下回應。吹一個長音,就代表平安無事,吹上幾個短促的聲音,就是要加班。井上的人們甚至能夠通過短哨的次數知道要加班幾個小時。每天天黑后,那不同音色的哨響就像是一段段優美的小夜曲,幸福地飄蕩在小村莊的夜空。
周周記得,那天村里有好多人都發了瘋似的涌向村外的煤窯。天黑后,有人把目光呆滯的母親攙回家,周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夾雜在滿屋子混亂的人群里,像只受了驚嚇的小鳥。
后來周周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讓我騎馬,媽媽總會側過臉跟他說,爸爸累了,在外邊休息,睡醒了,他就回來。
2
6年后,周周的媽媽和上了初中的周周商量,村里的大李自從妻子離家出走后,自己拉扯著3個孩子也不容易,不如,讓他們搬過來一起住。周周說,是那個總是虛情假意地幫我們干活的大李么,我早就知道他沒安好心,除了他以外,你嫁誰都可以,你要嫁他,門都沒有。
那是周周第一次頂撞母親。母親擦了擦眼淚,沒有再說什么。
其實周周不是不體諒一個女人獨自養育他的辛苦,只是從他懂得一些人情世故開始,就對那個大李異常地反感。他曾聽村民們說,那次塌方事故大李和死神擦身而過,村民們聽到井下明明傳來的是周周父親的哨聲,可拽上繩子后,拉上來的卻是大李。
在周周眼里,大李簡直就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
那次周周看大李一個人在周周家的地里干活,他走上前去搶過了鋤頭說,以后少管我家的閑事,你是不是想當我后爸。
周周完全沒有想到,大李在那一刻,竟堅定地點了點頭。
周周說,我爸那時候總是讓我在他背上騎馬,你讓嗎,你讓我騎我就答應你和我媽結婚。
周周把大李拽到自己家的巷子里,指了指巷子的盡頭:爬到那里,再爬回來,我騎在你背上。
那天街坊鄰居都在巷子里圍觀。周周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孩子,當他把沉重的身體壓在大李背上的時候,甚至能聽到這個中年男人骨骼間發出的咯咯聲響。那是一條一百多米的小巷子,大李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手掌和膝蓋血肉模糊。
3
家里盡管多了不少人,可氣氛依然透著窒息般的沉悶。周周從沒有正眼看過大李和他的孩子們。吃飯的時候,總是等周周和母親先吃完,大李再帶上孩子們狼吞虎咽地打掃殘局。有一次大李看見兄妹3人和周周扭打成一團,拉開后,大李把他3個孩子的大腿抽得青一塊紫一塊。后來大李發現孩子們的嘴里不停地流血,心疼地咬著牙給他們拔掉了牙床上的玻璃茬。
是的,周周用錘子把一只罐頭瓶敲得粉碎,偷偷地放在3個孩子盛滿米飯的碗里。
周周用無比敵視的心態,和大李一家人就這樣熬過了3年。那天晚上,大李一個勁地抽著旱煙給家里人開會:咱家的孩子多,都去考高中上大學,我把房子賣了都供不起,我看咱家也就周周是個苗子,讓他去上學吧,你們3個找個合適的機會上個班賺點錢貼補家用。
那次大李的語氣不容爭辯,3個孩子有的哭出了聲,有的摔門而去。
從那天后,盡管周周還是一直直呼大李的名字,卻再也沒有給過大李白眼。
周周上高中后萬萬沒有想到大李會一路從鄉下走到縣城去看他。那次,大李給周周帶了十幾個蘋果。
周周說:大李,你以后別來了,別的家長看學生都開著車,你大老遠走到這里來,同學們怎么看我,再說,為這幾元錢的東西也不值得。
大李說:你娘告訴我你最愛吃家里的果子,一摘下來我就送來了,沒有農藥的。大李一邊說一邊從包裹里拿出了一雙運動鞋:我也不知道是啥牌子,到鎮里買了雙最貴的給你穿,外面不像家里,年輕人都愛美,穿上它咱也不會被人看不起,人家說這是好鞋,不講價,我把坐公汽的錢添上還真夠了呢。
大李離開時,周周望著大李略顯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說些什么,可多年的習慣還是讓他沒有說出一句話。
后來母親給周周寫了一封信,她說那次大李走回家后特別高興,他跟我說:周周今天一直把我送到了門口,這孩子多懂事啊。
4
周周上了大學后,家里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因為其他的孩子也面臨成家。大李在煤窯里做起活來沒日沒夜,甚至有好多時候都休克在井里。有時候姐姐會來學校偷偷給他送生活費,姐姐說千萬不要告訴媽媽,這些錢是老兩口給我攢的嫁妝錢,我爸說結婚早兩年晚兩年沒啥,周周考上大學不容易,這些錢先背著媽媽給你花,在外面別太拮據了。
那天姐姐給周周捎來的,還有大李的一封信,周周一邊看著信,心里一邊泛起多年來誤解大李的內疚:周周,我現在身體狀況不好,活到今天我已經很知足了,可有些話我要告訴你,否則我將來很難瞑目:那次塌方,你父親很快地找到了狹窄的臨時逃生出口,井上的人們聽到你父親的哨聲后很快遞下了繩子。20多個工友都被拽了上去,當地下只剩下我和你父親的時候,我們聽到了再次塌方的聲音,我們都謙讓著讓對方先上,你父親跟我大吼著說‘來不及了,快走,你家3個孩子,我只有一個。我這一生都覺得愧對你的父親,今生就算為周家當牛做馬,我都心甘情愿。
周周和姐姐說:別讓……大李再去井下加班了,年紀大了啊。
姐姐說:快了,他說等你畢了業就好好休息。
可周周分明是在畢業前夕接到家里的緊急電話的,趕回去的時候,人們還都在井口往下喊著大李的名字。周周沖到井口拼命地吹著那只珍藏了多年的哨子,不知道大李還能不能聽見周周在井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爸爸……
翁德林摘自《演講與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