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之城

劉平

也許只有在世界杯期間，阿根廷才能如此地被人念叨。其他時刻，它只是去南極旅游的中轉站，或是王家衛著名電影《春光乍泄》的拍攝地。

今年得空第一次踏上南美的土地，來到藍白旗的故鄉。

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被稱為“南美洲的巴黎”。當年歐洲人來此，由于想家，便把這座城市打造成家鄉的樣子。不過我覺得她更像上海，既有法式的建筑和街道，也有市井的江南居民樓群。一條河流過城市，河兩岸燈火點點。

前幾晚，我住在市中心佛羅里達街旁邊巷子里的一家三星旅館。這是一家家庭作坊式的旅館，住客多為本地人，帶著南美特有的熱情，跟我見面時語言不通也胡來上兩句。每天早餐我跟服務員大叔互相微笑致意，然后紅著臉從他們的飲水機里將自己的水瓶接滿帶走。后來搬到河岸豪華區的希爾頓，語言通了、服務高了、轉換插頭隨便要了，只是處于滿眼滿谷的西裝男女中，不免感覺自己身在世界任何一個商務會議中心，或紐約或倫敦，只是不阿根廷了。

到達的第一天，全城停電。紅綠燈也癱瘓了，兩個女交警站在主街上，用手勢指揮交通。巷子里的路口沒有斑馬線，車子開來倒是很慢，確定沒人再一駛而過。沒電的結果，吃飯不能刷卡，上廁所要帶手機自照明。預計的來電時間，從下午兩點推到六點，然后又默默地黑到八點。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的我快崩潰了，可是當地的人們卻很悠哉，悠哉地吃，悠哉地喝，悠哉地晃蕩。

當清晨的陽光撒下的時候，這里的一天開始了。布城的天空，蔚藍透亮，不摻雜一絲雜質，云朵浮在半空，潔白如棉花。路邊一樹鮮花猛烈地盛開，空氣里流淌著草木的芳香，我深深地吸進肺里。

人們的日常觀念里，南美人都不太靠譜，性情過于奔放，社會缺乏秩序。但是此地每天都帶給我驚喜：人們進便利店經常先來一句“Hola”，輪椅和嬰兒車在街上行動無阻，盲人小伙子把手搭在警察叔叔的肩上慢慢過馬路，狹窄便道上等公車的人排成長長一隊卻沒有一人擋住走道……

足球是當地小孩子們標配的娛樂。博卡區的巷子內，最常見的就是幾人一撮用腳搶球的孩子們，快樂的笑聲隔好幾條街都能聽到。在“卡米尼托”街上，有很多賣藝的探戈舞女，裙子緊緊地貼在身上，婀娜得很。游客如果有興趣，可以和她們即興來上一段深情的熱舞。

佛羅里達街是步行街，如同上海的南京路，但街道要狹窄擁擠許多。街上充斥著美元黑市交易，無論走到哪里，都聽到“Cambio！ Cambio！”（西班牙語“換匯”），讓人想起早年中關村賣盜版DVD的。甚至你在報刊亭前隨手翻雜志，里面的小哥不問你要買什么，當頭就來一句“Cambio？”好吧，就來問問怎么個換法吧。

我問：“How much（多少錢）？”沒想到他也回一句：“How much（換多少）？”我說換100美元，他順手拿過計算器，在上面按出“10.1”來。這可比銀行里的7點幾好太多啦！我心里興奮異常，面子上還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攤攤手遺憾而去。作為一個中國人，是一定要完成貨比三家這項任務的。

連問幾家后，終于遇到了一個小伙子，略長的黑色卷發松散地系在腦后，花襯衫的敞口處隱約露出一些胸毛。他報出了“10.6”，見我同意，就帶頭向旁邊的深巷走去。“這下可真成買盜版盤了！” 我一面提示自己注意安全，一面緊跟而上。

拐了兩三個彎，走進一家賣吉他的商店，小伙子用西班牙語對著掌柜嘟囔了兩句，掌柜立刻從褲兜里“唰”地掏出厚厚一疊比索，“嘩嘩嘩”熟練地數出1060，拿走了我手里的100美元。

我不擔心換到假幣。阿根廷實行外匯管制，但由于驚人的高通脹率，當地人總是尋找一切機會把手里的比索換成美元。阿根廷人均持有1500美元，是美國之外人均美元持有量最高的國家。而這種對美元硬通貨的追捧，使本已岌岌可危的通脹形勢更加嚴峻了。

傍晚時分，走進一家餐館，明明是飯點兒，餐館里除我之外，卻只有一桌客人，看上去是夫婦兩人。打著領結的服務員大叔熱情地跟我聊個沒完沒了，好不容易，他要去給鄰桌上菜了，我剛松口氣，他已經上完了菜跑回我旁邊，接著問東問西，直到聊到手機上的翻譯App崩潰，他才悻悻做罷。

夜幕漸漸濃密，已是晚上9點半，餐館里的人才漸漸多了起來。門口的領位小妹開始小跑，領結大叔也不再搭理我，餐館里的每個員工都進入了戰斗的狀態。

在布城，這才是dinner時間。這廂的浪漫情侶，一邊小聲聊著，一邊給噴香的面包涂上黃油。一張八人桌上，居然直接放了一口炒鍋，上面堆了小山一樣多的烤肉。一張五人桌中間，放著幾大盤沙拉，每人面前的盤子里還躺著一塊比我兩只手掌加在一起還大的牛排。

在很長時間內，阿根廷擁有著“牛肉王國”的桂冠，人均牛肉消費世界第一，但過去幾十年里牛肉銷量下降了許多，已被鄰國烏拉圭超越。其原因，大概不外乎經濟低迷、牛肉價格走高、飲食結構的調整以及外來文化的滲透。一項研究顯示，當今布城里的比薩餅店都快超過牛排餐廳的數量了。

在此地，佐餐必然是紅酒，而且是當地特產的紅酒。跟歐洲紅酒的醇厚溫潤不同的是，南美的紅酒帶著一股子倔強的味道，已經咽下了，卻好像仍舊不愿離去，定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綻放在舌根。觥籌交錯間，笑語聲此起彼伏，遠處吹來的海風，帶來不知名的美妙音樂——反正不是《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阿根廷和中國居于地球的兩頭，飛行時間超過24小時，究竟為了什么來這里，黎耀輝和何寶榮在《春光乍泄》里走了一路也沒弄明白。

戲里，兩人說好要一起去伊瓜蘇。但心事總難全，最終還是梁朝偉所飾演的黎耀輝獨自一人站在瀑布前，念著內心的獨白：“我終于來到了瀑布，我突然間想起何寶榮，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認為，站在這里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現實比電影更為殘酷。11年前，飾演何寶榮的張國榮從香港中環文華酒店飛身而下，永遠不能去赴伊瓜蘇之約了。

兩人相約要去的伊瓜蘇瀑布，地處巴西、阿根廷、巴拉圭三國交界，擁有275個大小不一的瀑布，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寬的瀑布群。從布城飛去的時候，由于云層過低，飛機連降三次都未能成功。機長宣布，再試最后一次，不行就返航。幸運的是，這一次，飛機搖搖晃晃地對準了跑道，勉強落地。

園區內有小火車，可直達瀑布的最頂端。瀑布由兩條主河道的落差而形成。上游巴拉那河，安詳靜謐，河道兩旁的密林充滿著嘰嘰喳喳的鳥兒。下游伊瓜蘇河水面較寬，水流略為湍急。泄水口呈馬蹄形，總長度2.7公里，中心部分被形象地稱為“魔鬼咽喉”。洶涌的河水在此匯聚，一瀉百米，濺起無數水花，如萬馬奔騰。

伊瓜蘇河上，有一種十幾座的快艇，可載客沖入小些的瀑布。遠遠看去，小船如一葉扁舟，在浪里顛簸起伏。每次沖鋒，船上都爆發出陣陣尖叫。水流劈到船頭，昏天黑地撲面而來，連內衣都濕透，別指望什么雨衣，放松心情等著被澆是最正確的心態。不少當地靚女直接穿著比基尼坐快艇，小麥色的皮膚上撒滿水珠，對各種炙熱的眼神報以親切的笑容，對自己的身材滿滿都是自信。

聽說，天氣好的時候，瀑布上會有彩虹出現，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烏云罩地，細雨綿綿。我去的那天也是這樣，不免想起《春光乍泄》里那些陰暗的長鏡頭。在影片最后，黎耀輝說：“我終于明白他可以開開心心在外邊走來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處地方讓他回去。”還好，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