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如何打虎：前總統薩科齊的罪與罰

黎文宇

7月1日早晨8點，法國前總統薩科齊坐著一輛黑色轎車，在聞訊趕來的眾多記者的攝影燈照耀下駛進巴黎郊區南泰爾的司法警察部門反腐敗辦公室地下車庫。隨后，薩科齊被司法傳喚的新聞震驚了全世界。

薩科齊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歷史上首位因涉嫌違法而遭到警方拘留的前總統。

在被拘留15個小時以后，7月2日凌晨，法官以貪腐、行賄和妨礙司法等名義對薩科齊起訴。當天下午，薩科齊迅速還擊，接受電視采訪，并在2012年敗選后首次向媒體開放了私人辦公室，直陳法國現存司法系統存在政治操控，暗示政治對手蓄意操控某些事情，并表明自己從來沒有背叛過法國人民，也不會放棄政治，因為這已經是一種責任。

自敗選以來，薩科齊便屢次出庭受審，也曾被起訴，卻從未被定罪；而此番被起訴，對于志在復出，目標已瞄準將于今年秋天舉行的人民運動聯盟主席選舉的薩科齊來說，是不小的打擊。此次事件是否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還需拭目以待。但這其中暴露出來的法國“司法獨立”問題，也引起輿論關注。

問詢-起訴-拘留

2012年，當記者問競選失敗的薩科齊，2017年會不會卷土重來，薩科齊曾表示：“你們再也不會聽到我這方面的消息了。”那次競選連任失敗后，薩科齊開始在全球各地作報告，如同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英國前首相布萊爾那樣。

在媒體露面的時候他顯得神態輕松。雖然薩科齊極少對法國公眾發表聲明，但他通過社交網絡以“明信片”的方式，不時地喚醒法國人對他的記憶。他還經常出現在身為歌唱家的妻子的演唱會上；在今年市政選舉和歐洲議會選舉時，他也適時地在報紙上寫文章陳述政見。

今年3月7日，法國《世界報》爆出，法國司法部門曾懷疑薩科齊在2007年總統選舉期間收取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5000萬歐元的資助，在沒有搜集到任何證據情況下，司法部門于2013年9月開始對其座機和手機進行了司法監聽。

監聽過程中，司法當局意外發現薩科齊同司法部門和警察局高層關系密切，懷疑薩科齊在“貝當古政治獻金案”中收買最高法院法官吉爾伯特·阿齊貝爾，以獲取案件進展情況，設法從案件中脫身。作為回報，薩科齊很有可能答應為他在摩納哥謀得一個職位。同時當局還懷疑薩科齊在司法部門有內線，因為當對他開始進行監聽之后，薩科齊就讓其律師埃爾佐格用“保羅·比斯慕斯”的名字買了一部新手機，以此躲避監聽。

自今年3月份以來，這兩個案件的調查一直在繼續，薩科齊、其律師埃爾佐格以及“貝當古政治獻金案”的法官阿齊貝爾等人的名字不斷在調查線索中出現，于是傳喚這些相關涉案人員，對他們問話，同時讓當事人進行自我陳述，變得無可厚非。

法官同時表示，當有相關跡象表明薩科齊很有可能曾參與到違法事件當中時，就會對其提起訴訟。

這并不是薩科齊第一次被起訴，也不是第一次因為“貝當古政治獻金案”被傳喚。早在2012年11月22日，薩科齊就在波爾多上訴法院接受過長達12個小時的問詢。根據法國選舉法規定，為資助總統競選的個人捐款上限為每人每年不超過7500歐元，超過部分要用支票支付或在網上支付并注明捐獻者身份，企業每年不超過15000歐元。收受過多政治獻金屬于違法。司法部門懷疑薩科齊在2007年總統競選期間，利用歐萊雅集團女繼承人利利雅娜·貝當古年邁衰老、心智模糊等弱點，獲取大量獻金。對此，薩科齊在庭審時曾這樣辯解：“這位老夫人身體很好，她不用別人幫著講話，也不用別人扶她站起來，說話并未含糊不清。她穿得得體優雅，也從來沒說過什么奇怪的話。”

當時法院并未對其起訴，薩科齊以證人身份離開了法院。然而僅隔4天，11月26日，薩科齊卻突然接到法院起訴的通知，在緊接著的連續兩個小時的庭審中，法庭留下了32頁紙的報告，其中寫道，“15年來，我只記得在貝當古夫婦家吃過一頓晚飯，我能推算出日期，因為我是和我的前妻塞西莉亞一起去的”，然而這樣的解釋并沒有讓法官信服。

就在右派支持者對薩科齊能否重返政壇開始擔心時，2013年10月7日，法院再次宣布對薩科齊不予起訴。事件曲折頗具戲劇性，薩科齊進出法院，被起訴、被撤訴，對法國人民來說，似乎也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雖然，沒有了總統豁免權的薩科齊，已同普通法國人民一樣，有罪便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這次前總統首次被拘留，再次引來不少的爭議。但巴黎律師公會會長皮埃爾-奧利維耶·蘇和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這并不是兇殺案，也不是恐怖事件，更不是世界性的腐敗案件，就這樣拘留一位前總統，讓人震驚。”他認為，不論是前總統薩科齊，律師埃爾佐格，還是高級法官阿齊貝爾，都不可能半路逃走，沒有必要實施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性措施；而且拘留薩科齊，不僅有損他自身形象，法國整體形象也會受牽連。

可法國反腐敗辦公室方面也沒有太多選擇，因為法國法律規定，如果司法部門想對嫌疑人進行4個小時以上的問詢，就必須對他實行短期拘留。

定罪非易事

事實上，自薩科齊2012年5月敗選以來，一直官司纏身，除了人們熟知的“貝當古政治獻金案”，還接受著“司法監聽事件”以及“卡扎菲資助事件”，還有“塔皮利益輸送案”“卡拉奇事件”和“愛麗舍宮民調事件”的調查，這6大案件尤其是后3件最可能成為薩科齊回歸政壇之路的絆腳石。

不過就拿“貝當古政治獻金案”來說，司法部門對薩科齊的調查已經持續了近兩年時間，他出庭受審，甚至被起訴，但是司法部門始終沒有找到證據，證明薩科齊確實觸犯了法律。而且薩科齊是律師出身，擔任過內政部長，自然熟悉法國司法的相關運作程序。想給這位前總統定罪，似乎并沒有那么容易。

此番法院以涉嫌貪腐，行賄和妨礙司法等名義起訴薩科齊，外界推測，其實司法部門或許只有司法監聽時所獲得的可能與案件相關的“證據”。因此，司法監聽是否合法，這些“證據”又能否作為證據，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今年3月份，薩科齊的手機及座機被監聽一事曝光，監聽范圍包括了薩科齊同其律師埃爾佐格的談話內容，這引發了法國律師的強烈關注。

“監聽一名律師的電話，是對保密協議極其嚴重的侵犯，尤其是在沒有任何犯罪證據的前提下，沒有律師能容忍這樣的行為。”巴黎律師公會律師詹妮弗·戴維埃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不僅監聽通話，警方還對埃爾佐格的住宅進行了搜查，這讓埃爾佐格很是震驚，據他說自己失眠了整整五個晚上，在第6天清晨給皮埃爾-奧利維耶·蘇和打了“求救電話”。巴黎律師公會會長皮埃爾-奧利維耶·蘇和接受法國媒體采訪時曾表示，監聽一名律師，是在侵犯律師職業最基本的原則，他同時希望嚴格對律師進行監聽的相關程序。

對薩科齊及其律師的談話進行監聽到底是否合法，存在爭議。在律師們看來，監聽律師及其客戶的談話已經觸犯到了律師的底線，侵犯了保密協定。即使監聽合法，監聽時所獲得的可能與案件相關的“證據”也不能作為證據——因為該司法監聽，是為了調查“利比亞卡扎菲資助事件”而開展的，并非為了“貝當古政治獻金案”。法國法律規定，為一個案件展開的監聽所獲得的信息，不能作為另外一個案件的證據。

調查過程中，司法部門還懷疑薩科齊在“貝當古政治獻金案”中收買最高法院法官吉爾伯特·阿齊貝爾。針對這個問題，巴黎律師公會律師赫奇·梅里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摩納哥最高法院的職位非常搶手，根據法國同摩納哥的協議，法國總統可以向摩納哥當局就法院的某一職位推薦候選人。”而摩納哥當局表示，阿齊貝爾確實曾是摩納哥最高法院法官的候選人，但是此職位的招聘并沒有受到外部的干預，阿齊貝爾最終也并沒有獲得這個職位。

如今面對起訴，薩科齊可能會對司法監聽的錄音提出質疑，將由預審法庭和巴黎上訴法院裁定錄音是否合法。一旦錄音被認定不合法，它將不能作為證據出現。

司法獨立還是政治陰謀？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指遭留置）讓他決定出面說明，他對發生的事感到很震驚，但未要求任何特殊待遇。從司法部門被詢問歸來的當天下午，薩科齊就接受了法國電視一臺和歐洲一臺的采訪。他在當晚播出的節目中表示，“法國現存司法系統存在政治操控，沒有任何一個政治家遭到了這么多的司法詢問。差不多有二十來個法官在管著我的案子，圍著我的還有十多個警察”。薩科齊說，“好幾個月來，我的手機被監聽，可是他們什么也沒有找到。若我犯錯，會承擔所有后果，我不是會逃避責任的人。”

薩科齊的親信和支持者也認為，法國司法被權力當局左右。反對者則評論說，薩科齊正在試圖把公眾的注意力轉移到政治陰謀上，將矛頭直指法國司法系統。不過，在行政、司法、立法三權分立的法國，出現司法是否獨立的問題，確實值得引起深思。

2013年3月19日，時任預算部長卡于扎克因涉嫌洗錢逃稅被迫辭職，這對提倡官員廉潔的左派政府來說，是不小的打擊。然而，讓人們意想不到的是，3月21日，前總統薩科齊便突然接到了法院起訴的通知。這兩件事情在日期上如此靠近，難免讓人嗅到司法為政治所利用的氣味。同年4月2日，卡于扎克終于承認在海外擁有私人賬戶，賬戶中有60萬歐元的存款。然而這個數字在五天之后翻了25倍，這位前預算部長被指海外存款金額高達1500萬歐元。

但是，司法警方卻從未對卡于扎克進行拘留，事實上，法國高層政界人士極少被拘留。如今對來自右派的前總統薩科齊實施強制拘留，也讓人不免質疑法國司法的獨立性。

“薩科齊同法官的關系向來不好。此次被拘留起訴，很難說執政當局有沒有向司法部門傳遞信息，或許有、或許沒有。”法國《費加羅報》時政記者夏爾·翟古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談到。

法國參議院議長讓-皮埃爾·貝爾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不論什么案件，我們都應該相信司法獨立性和無罪推定這兩大原則。畢竟在法國，司法體系對權力的制約和監督有明確的規定，所有警方的決定受檢察院監督，所有檢察院的決定受法官制約，所有法官的決定受上訴法院監管，上訴法院的決定則受最高法院監督，司法體系的良好運作正是得益于這種制約監督機制。

法國巴黎政治學院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員布魯諾·科特雷斯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也說：“司法獨立是民主國家的一大根基，法國人民也經常談論這個話題。因為大多數法官都是法官工會的成員，而這個工會是左傾工會，所以不論是左派，還是右派的政治家，他們或多或少都會感覺到沒有被公平對待、公平裁定。然而，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我們可以說，法國的司法是足夠獨立的。當然，和其他體系一樣，司法體系總會有欠缺之處，我們還應進行一些改革，增強其獨立性，但在薩科齊這個案件中，并沒有證據證明法官受到了執政當局或者總統奧朗德的擺布。”

“利用職權謀取私利”這一罪名的量刑可以高達10年監禁，并被罰款15萬歐元。如果一旦定罪，薩科齊將在10年內不得擔任公共職務。也就是說，如果在2017年大選之前被宣判有罪，薩科齊將與總統寶座無緣。目前，法國右派陣營一盤散沙，既缺乏精神領袖，也不具備富有召喚力的組織天才。之前人們猜測薩科齊如果在這一背景下東山再起，情形很是看好；但現在腐敗案的正式啟動，為薩科齊復出政壇增添了難度。

2011年，前總統希拉克因涉嫌設立虛假公職、挪用公款、濫用職權曾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2013年，時任預算部長卡于扎克因涉嫌洗錢被迫辭職；2014年，前總統薩科齊因涉嫌貪腐行賄被法官起訴。縱觀法國政治家這些年惹上的官司，幾乎都與金錢和權力有關。而法國作為民主國家的典范，制度上實行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權分立，就是為了防止權力的濫用；言論新聞自由，社會輿論監督力度也不小，卻總是出現貪污腐敗的問題。“這些案件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是否應該允許財團對政黨進行資助和捐款。我們又應該如何加強監管力度，同時擴大透明度。”法國學者布魯諾·科特雷斯指出如何對權力的制約這個普世難題，也是對人性考驗更深層次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