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平

2010年10月至2011年9月,筆者應邀赴日本京都花園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訪學,期間與日本書法界多有接觸,同時參訪了不少美術館、展覽館、博物館,收集了大量書法資料。今雖歸國,心猶繾綣,特別是有鄰館的遭遇讓人印象深刻。國寶流落異邦,雖頗讓人遺憾,然而巨跡猶存于世間,亦不乏欣慰之情。
在中國人看來,有鄰館的名字是和黃庭堅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眾所周知的黃庭堅草書《李白憶舊游詩》就是該館的鎮館之寶。2010年6月3日,從該館流出的北宋黃庭堅《砥柱銘》以3.9億元落槌,加上傭金,總成交價達4.368億元,創下當時中國藝術品拍賣成交價的世界紀錄。不僅如此,近些年的重要書畫名品,如米芾的《研山銘》(早在2002年的中貿圣佳拍賣上,被故宮博物院以接近3000萬元的價格定向購買)、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先后兩次拍賣,一次以2530萬元拍出,被比利時收藏家尤倫斯夫婦買走,2009年春季又拿回北京拍賣,以6171.2萬元的價格被國內藏家競得)等等,都來自該館。因為與這些煊赫的名跡有關,有鄰館始終給人一種謎一樣的感覺。因此參觀有鄰館便成了我京都之行的重要節目。
有鄰館的開放時間一般是每個月(除1、8兩月外)的第一和第三個星期天的午后一段時間。我參觀有鄰館先后有兩次,第一次是在2010年末,當時我剛到京都不久,人生地不熟。在京都國立博物館作短期訪問的蔡濤先生告訴我有鄰館那天要開放,我于是決定去看看。到了有鄰館門前,因為不清楚要辦什么手續,先徘徊觀望了一下,門里面有個長得很敦實的中年男子熱情地迎了上來,后來知道他就是館主藤井先生。藤井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商人。他順手從架上取下一雙拖鞋,我明白他這是歡迎我參觀的意思。我主動遞上名片,他摘下眼鏡仔細瞧了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我想可能是他關注到我寫的有關黃庭堅的研究文章的緣故吧。因為到有鄰館來訪的人很多,他要忙著去應酬,所以他與我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我花了1000日元買了張門票,自己參觀起來。
第二次參觀有鄰館是在2011年5月15日,因為有橘女子大學王衛明教授的介紹,我對有鄰館的了解便深入了很多。王衛明教授是有鄰館的常客,與藤井先生有多年交情,他有許多學生就在有鄰館實習。在展館門口,藤井夫人和一個實習生在售賣門票和招呼客人,案上擺放著《有鄰館大觀》和《有鄰館精華》等圖冊和一些印刷品。王教授研究佛教美術史和古代畫論,他特意向我介紹放在案上的拓片,有漢磚、佛像、墓志等印拓,一般幾千日元就可以買到,我翻了翻,沒有感興趣的內容,也就打消了購買的念頭。藤井先生不停地穿梭在展廳里,時不時地和觀眾打招呼、交流些什么。在我們看展覽的間隙,他走過來與我們聊了幾句。我提出和他合影的要求,他爽快地答應了。只是在選擇背景的時候,他轉身向著樓梯靠墻的位置,我明白他這個動作的深意,就是他不希望我的相機留下他室內展品的任何痕跡。在看到鄭孝胥和王震(一亭)給藤井家的題字時,藤井先生告訴我,有鄰館已經有84年的歷史了。我問他現在有鄰館還收寶貝嗎,他笑著說沒錢買了。我又問他賣藏品嗎,他說只賣假的,真的東西不會賣。我并不了解這里面的實情,目前從有鄰館流出的藏品,真假聚訟,我想至少在藤井先生主觀上看來,他們確實是不讓寶物外流的。
藤井家族是著名的近江商人。離有鄰館不遠有一條水渠,通向日本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湖的面積占滋賀縣面積的六分之一。江戶時代曾名揚全國的“近江商人”的故鄉就在湖東,這里的近江商人是近江八幡、日野町、五個莊町三個地方外出經商者的統稱。八幡商人主要出售近江蚊帳、榻榻米席子、麻布、念珠、燈芯,日野商人的主要貨物是日野木碗、漆器、茶葉,五個莊的商人主要賣麻布、絹、斗笠等。近江商人主要做販賣生意,通過扁擔行腳賺取地區差價。在日本人心目中,近江商人的形象是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扁擔永不離肩。但是,就是這樣的小本經營成就了許多近江商人中的巨賈。
有鄰館的創始人藤井善助(號靜堂,1873~1943年)生于日本的近江商人之家,在上海的日清貿易研究所(后來的東亞同文書院)留學后,回國繼承了家業,同時經營自己的實業,其纖維公司、鐵道、船舶、飯店等很是出名,成為近江商人的后起之秀。明治41年,35歲的他開始從政,當選為眾議院議員(先后曾當了3期),活躍于政財界。期間拜政治家犬養毅(號木堂,曾當過日本國總理,后遭暗殺)為師,受其師影響,開始收集中國古代美術品。辛亥革命后,大量的清宮舊藏流往日本。由犬養毅為中介,又得內藤湖南、長尾雨山的幫助,很多極為珍貴的文物不斷集聚到藤井家。
有鄰館的藏品數量之多和規格之高,確實讓人驚嘆,據說藏品質量和臺北故宮、北京故宮相比,毫不遜色。其中不少藏品來自清宮舊藏。清宮于乾隆時期制作了大批的琉璃瓦,部分庫存用于日后的修繕,這批庫存后來被賣到日本,由藤井用來修蓋了這座有鄰館。有鄰館是故宮等清代皇家建筑以外的唯一使用清宮琉璃瓦的房子,可見它確實非同一般。
有鄰館的常設展覽在第2館,該館共3層,一層展示佛像類,二層展示青銅器和印章(參陳根遠《日本的中國古印收藏》,《收藏》1999年7期)雜項,三層陳列書畫雜項,展出近千件中國國寶級文物。不過因為有鄰館展覽場所有限,一些珍品不能悉數展出,另外有些珍品為了避免損壞,也是輕易不露面的。因為這次是“指定文化財等——中國書畫特別展”,其中書法類煊赫巨跡有:王羲之《袁生帖》、梁武帝《異趣帖》、唐代《春秋經傳集解》、黃庭堅《草書李太白憶舊游詩》、倪元璐《草書》、張瑞圖《草書》、王鐸《行書香山寺詩》等,沒有露面的有西域出土文書《勸善文》、范純仁《告身》、蘇軾《尺牘》、吳說《游絲書》、張即之《李伯嘉墓志》、鮮于樞《杜甫詩草書》、董其昌《謝希逸月賦》等。此外《熹平石經》和《正始石經》殘石以及拓本《孔子廟堂碑》《圣教序》等皆為稀世之寶。
黃庭堅《李白憶舊游詩》真跡擺在三樓,我們便直奔三樓而去。三樓的布置和上次有些不同,可能是為了突出中國書畫特展的特點而重新作了布置。黃庭堅《李白憶舊游詩》真跡靜靜地躺在原來的地方,因為展柜稍短而沒法完全展開,展柜外面放著未展開的四五行字的復印件。面對這件我曾經熟稔無比卻從未謀面的巨跡,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我開始從頭到尾對它行注目禮了。也許是經過多次揭裱的緣故,相對比《諸上座帖》等傳世黃庭堅作品,《李白憶舊游詩》墨色變淡了許多,神采稍遜。這件作品用筆較為虛和,難怪不少專家認為寫作年代應該比《諸上座帖》要早。但從此作“曲折”的用筆和熟練的技巧來看,符合黃庭堅黔、戎歸后追求的“平淡而山高水長”的境界,當為晚年之作無疑。我一直認為:在鑒定古書畫的過程中,雖然依據經驗的判定具有很大的危險性,并且無法取得證明,但是內在體驗卻是無可替代的最接近真實的證據。我跟王衛明老師探討了這一個問題,他表示完全支持我的看法。
因為這次是書畫特展,來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我的訪學導師花園大學的下野健兒教授不知什么時候也到了。在來參觀展覽的人當中,有一個穿著西裝的清瘦老者,下野先生和王衛明老師忙上前打招呼。正疑惑間,下野先生叫住我,向我介紹此人,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曾布川寬教授,著名的中國美術史研究專家。這次關西地區的中國書畫系列展覽,他就是藝術總監。此前一天我還在書店里買了他的《ソグド人の美術と言語》一書。曾布川寬先生是京都大學的名譽教授,下野早年曾經受教于他。曾布川寬對佛教美術有精深的研究,與王衛明老師是同行。曾布川寬先生這次是帶學生來考察,而且隨身帶來最近發表的文章抽印本送給王衛明老師。曾布川寬先生非常謙和,他主動遞給我名片,我后悔一時匆忙,沒有帶名片,于是將包里準備送給杉村邦彥先生的《黃庭堅書學研究》雙手奉上,以作回贈。
有鄰館的這個特展是關西書畫系列展的一個部分,曾布川寬先生曾經專門為此寫過一篇文章,其中重點提及藤井有鄰館的收藏。藤井善助是一位極具思想和人文情懷的收藏家,曾自述開館的緣由,是“擔憂中國美術品流失于歐美”;另一方面,他一改私家收藏秘而不宣的習慣,公開于大眾,“以美教化人心,并資于學術研究”。80多年來,有鄰館始終秉持著這樣的一個基本立場,雖然開放的時間有限制,但是卻吸引了全世界的古物愛好者和收藏家前來觀摩、研究和學習。我先后兩次來有鄰館,都遇到了一些氣度不凡的人物,其中不乏一流學者和富商大賈,而且不少人不止一次地到有鄰館參觀。
“德不孤,必有鄰”,藤井氏倡導的這一理念正是有鄰館輝煌歷史的真實寫照。
責編 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