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儒與尊儒

彭大鵬

秦朝的統治者通過“焚書坑儒”這種方式來實行愚民政策，意圖維系其萬世基業，但存世僅十五年即轟然倒塌，可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不過暴秦對后世統治者的啟迪卻影響久遠（譚嗣同等人認為兩千年之政皆秦政）。漢朝雖承秦制，同樣是中央集權，同樣是郡縣制，但在意識形態上卻做了重大調整，由殘酷暴烈的焚書坑儒倏忽而變為溫文爾雅的獨尊儒術。這一變化看似是對前者的反動，實則不過是前者的升級版而已，是一種新型的意識形態統治方式。

焚書坑儒是不讓你讀書，而獨尊儒術是讓你只讀一種書。不讓讀書或許會降低人們的抽象思維能力，但是人們還有常識，還保留著基本的事實判斷和道德判斷能力，即便在道路以目的嚴酷統治下，人們仍然能夠有自我意識，仍然知道真假對錯善惡美丑，所以，當統治的嚴酷性超越了人們的生存底線和道德底線之后，揭竿而起便沒有什么意外了。

只讀一種書，與此大為不同，由于沒有了參照，理論無法競爭，道德無法比較，書中的理論被奉為唯一的真理，書中的道德是至高無上的標準。而且儒家巧妙地移孝作忠，把以“孝”為基準的倫理推延至以“忠”為鵠的，舍小我，為大我，精忠報國于是就成了最高的道德規范。在皇權專制體制下，國其實就是一個人或者一伙人的私有物，并非是天下之公，報效國家實則是報效朝廷，報效皇帝。愛國家也即愛朝廷，愛皇帝。愚忠就是這種新型愚民教育的追求目標。失去自我省察能力的人們以愛皇帝為榮，處處為朝廷著想，而且是真心實意的。坑儒升級為尊儒，奴隸降級為奴才。此時，并不是“屁股決定腦袋”，而是教條決定腦袋，每個人的大腦里都被嵌入了統治者的芯片。

當然了，古代統治集團為增強自己的合法性，總會想方設法與所謂天意建立各種聯系，每個朝代的開創者無不通過塑造自己神乎其神的故事來佐證自己成為統治者的正當性，或者是做了一個有異象的夢，或者找到了一個刻著字的石頭，或者在魚肚子里發現了一張紙條，等等，不一而足。所謂天意，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鋼鐵一般不可改變。該你當皇帝，躲都躲不掉的。

但僅僅靠著玄幻的謊言是不夠的，暴力必不可少。與獨尊儒術并行的政策是罷黜百家，怎么罷黜？對于壟斷了暴力的政府來說，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強制。所以，溫情脈脈的儒家如果想要永居統一思想的壟斷地位，離不開殘酷無情的法家來支撐，“儒表法里”的統治格局就此逐漸形成。檢閱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在一些朝代，往往以“文字獄”等形式對那些具有異端思想的讀書人進行無情的打擊，直至肉體消滅。越過儒家教條，敢于獨立思考就成了一件極端危險的事，大智大勇、旁逸橫出的讀書人難覓蹤跡。一邊尊儒，一邊坑儒，文功武治，相得益彰，統治的技術愈益嫻熟。

但僅靠赤裸裸的強制產生的推力也不夠，還得要引導，也就是說，還得要有一種拉力。如何引導呢？科考！把儒家經典作為考試的唯一內容，把儒家教義作為考評的唯一標準，升官晉爵無需考慮民眾的意愿，學而優則仕，背誦經書即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對平民百姓的吸引力當然巨大，那可是一步登天啊！與西方同時期封建社會世襲的等級制度相比，科舉官僚制確實是一大進步，用現代的學術行話來說，平民階層具有了平等的上升通道，代際流動的可能性增強，有助于消解階層固化。但是相對于龐大的人口基數來說，能夠一步登天的幸運兒有幾？微乎其微！與其說它是一種優化社會結構的政策，倒不如說它是一種加強思想統治的制度更準確些。正是在這種“推—拉”效應下，儒家教義彌漫于整個社會，統治技術臻于化境。

孔孟之道并非沒有可取之處，但是當它高居于廟堂之上，必失之于江湖之遠。與現實漸行漸遠的儒家失去了來自生活的養料，成了自我循環論證的體系。它壟斷了真理，也就終結了真理。且不說，儒家之外的思想領域一片黯然，儒家之內誰又超越了孔圣人呢？既然被奉為真理甚至是信仰，那就不能懷疑它，既然不能懷疑，那就意味著放棄了思考。當整個民族放棄了思考，那又意味著什么呢？

儒家本質上是一套倫理體系，推崇并拔高道德為其特征，但是當這種說教無法面對廟堂的橫征暴斂和江湖的水深火熱時，它就成為赤裸裸的偽善了。科考仍在延續，教義淪為謊言。人性是多元的，他既長于理性算計，又容易受理念蠱惑，戈培爾說，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是真理。他的這種理論看似荒謬，悖逆人類文明，但卻奠基于人性之上，有一定的客觀規律性。牛津大學的凱瑟琳·泰勒的研究表明，當許多不符事實以及帶有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詞匯被有意識地、重復不斷地灌入受眾大腦，可令其神經元之間更加暢通，從而影響和改變人們的感情、信仰和思維方式。語言是思維的物質外殼，人們不能憑空思考，當人們用謊言來思考的時候，真與偽、善與惡的邊界就模糊了。滿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男盜女娼，義正詞嚴地說謊是官場乃至民間墮落的顯著標志。謊言背后的語法規則成了讀書人的思維基因，并影響到其他人群，人們辨別不出虛妄與真相的差別、厘定不了高尚與卑鄙的邊界，局限于被塑造的知識結構和道德結構中，事實判斷與道德判斷的能力不斷下降。

古代統治階級的愚民教育不但愚弄了大眾，還會愚及自身，因為他們的后代也是在這種語境下長大的，而且他們生活在被官僚所隔離出來的小圈子里，更遠離真實的世界。在某一王朝周期內，統治者大體上會呈現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甚至會出現明顯的反智現象，這不能說與愚民教育無關。

當社會需要改革，而且不改革統治就難以為繼的時候，統治者可用的資源其實并不多。皇權專制體制下的改革，大眾無緣參與，它只是統治階級內部的事。但是統治者既不能展望于世界，也不能躬身于社會，受制于狹隘的知識結構，于是在儒家經典中尋找改革的理論成為重要選擇，所以，托古改制就成為改革合法性的來源和改革的主要方式。改革不可有違經典教義，更不能有損統治地位，束手束腳的改革最終扭曲變形，不但無法解決現實問題，而且它帶來的問題比要解決的問題還要多。后來人評價此類改革的失敗，總是抨擊為受累于既得利益的狙擊，但是儒家意識形態對理智的遮蔽難道不是更關鍵嗎？

罷黜百家之后整個民族創新能力的萎縮，與先秦時期百家爭鳴的盛況相比，簡直是霄壤之別。從這個角度來說，春秋戰國時期可謂是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一個高峰。那個時候，大眾或許沒有充分的創造生活的權利，也沒有充分的創造理論的權利，而且諸侯之間戰亂頻仍，但是從整體上來看，人們事實上享有用腳投票的權利。正是這種消極權利的存在才孕育出一個整體上具有包容氣質的氛圍，多元的理論創新局面才得以形成。任何思想都不必依附于某一特定的權力，也不可能成為扼殺其他思想的幫兇。

我并非刻意反對儒家，我只是反對儒家的唯我獨尊。任何理論都具有局限性和片面性，這是人的局限性的一種表現，正是因為這種局限性和片面性才使得思想爭鳴成為必要。不管一種理論多么接近真理，它都需要來自其他理論的關照、審視、比較和批判，否則都會變得狹隘并衰竭。

如果要總結和歸納中華民族的特質，我認為用“包容”一詞比較恰當。只要我們能從自己以及其他民族歷史上的經驗與教訓中汲取智慧，放寬我們的視野，開闊我們的胸懷，以海納百川的大氣魄，吸收人類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中華民族一定能夠恢復她蓬勃的創造力，并以其巨量的思想和文化創新來實現真正的民族復興。

能夠自由思想的民族才能夠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