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外八首）

陳灼

夜行人

夜黑得太靜，靜得

太黑。一個人

惟一一個人，還出現在隧洞里

他為什么要在如此深夜

一個人孤身上路？

隧洞里，另一側的燈光仍然關閉

在這一側，他繼續埋頭行走

他的腳步，仿佛大地的脈搏

在隱秘之處“咚咚”作響

一個人，快要走盡了

半明半暗的路途

身無長物，連他自己

和他的孤獨

必須被無邊的寒氣深深埋沒

第六指

我是你右手

多余出來的

但你始終沒有半分嫌棄

像另外五個手指一樣

善待我。

你在生的日子

我幫不了你太多

反而拖累著你

讓你在青春年少

突然變成左撇子

當你死了

我只能盡力堅持

盡力成為你

最后一粒化為塵埃的骨肉

老 人

他現在是一座廢時鐘

臉上有裂紋

身子有銹斑

曾經精通精準的時間

他一旦動

肯定不合拍

快慢不一，各行其是

卻嘀嗒有聲

在看不見的內部

絕對精致的配合

才使他散漫，無序

不規則

其實他一直想擰下自己的發條

狠狠地拋開這個

無依無靠的晚年

一束光

億萬光年前出發的一束光

今天終于抵達這里

我，我身邊的草木人間

紛紛心頭一亮

從此以后

我們再也不敢說起

遙遠，和漫長

失 憶

一口地窖幾近塞滿

已經容不下一個人的身子

即使伸長手臂，已經拿不到眼前的東西

那些積壓在深處

喘不過氣來的暗物質

是不是已經完全死掉？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口地窖

抽空會進去吸一口

陳腐之氣

而他恰恰沒有回旋的余地

而他恰恰不是

渴望新鮮之人

每天都在失去

反反復復，指路的人

比慌張的問路之人

更加焦急。也許不知道去處

會更加好。也許沒有這么多

東去西來的路

會更加簡單

他們仍在對答

比劃。看起來

在爭執，在辯論

在糾纏，在糾結

旁若無人地

保持著莫名其妙的耐心

驚 叫

在黑暗深處

他緊緊地盯住手中的鏡子

常識是：他無法看見

里面的一切

他憤怒到了極點

猛地把鏡子扔向遠處

黑暗驚恐的尖叫

終于讓他有所發現

路過櫥窗

在人流中側過臉來

忽然看見一閃而過的你

不愉快的表情難以轉述

鏡中人，你要去哪里

或者獨自滯留，暗自

隱沒于江湖俗世

哦，你心有結石

需要停頓于匆忙歲月

我不來，你說什么也不肯

出現。我再來

在彼時，在彼地

你是否藏著更大的石頭

卻故作輕松上前和我相認

哦，陌生人

在肇事逃逸的塵世

你分開人群，直接把我抱在懷里

用粗糙的手掌

吸去我掛在眼角的

最后一滴淚水

幫我合上睜得太痛的眼睛

哦，陌生人

我不能把最后一絲體溫留給你

只能托付你冰冷破碎了的女兒紅

哦，陌生人

現場被你觸動，救護車還未呼嘯而至

但我多么有幸，在聚聚散散的圍觀里

還能夠繼續聽見

人間粗重尖銳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