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經過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當代支持者的長期努力,人們最終開始重新反思“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的定論,認識到只有回到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的歷史語境中去,才能對它的成就、局限與歷史效應等獲得更貼近學術史現實的審視。回避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史上的國家理論篇章將無法得到清晰的敘述。
關鍵詞:密里本德;“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國家理論;“英國馬克思主義”;英國新左派
作者簡介:張亮,男,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馬克思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戰后‘英國馬克思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反思和發展”,項目編號:10BZX00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基地重大項目“英國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0JJD710011
中圖分類號:B56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5-0018-08
作為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家,拉爾夫·密里本德(Ralph Miliband,1924—1994)的學術史影響主要源于他的國家理論:1969年,他出版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一書,使一度被遺忘的國家問題重新回到西方政治學和社會學的視域中;隨后,圍繞他的國家理論爆發了著名的“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激勵英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全面深入地思考國家問題,從而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當代發展提供了一個真正的出發點。[1](P59-78)不過,稍加審視既有學術評論即可發現,人們是如此關注“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以至于習慣性地顛倒了學術史的歷史發生學順序,把“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當作理解、評價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的前提。盡管這種顛倒具有重大的理論合理性,但存在明顯的去語境化缺陷,使得人們難以對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的成就、局限與歷史效應等獲得更貼近學術史現實的審視。在密里本德逝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應當還其以應有的公正。
一、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的當代支持者
西方學術界一般認為,英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家鮑伯·雅索普1982年出版的《資本主義國家: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方法》為“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同時也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當代發展標示出了一個新起點。很清楚,雅索普是站在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現實基礎上,以及由“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所開啟的當代國家理論新地平線上,來重新審視馬克思和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因此,他指出,密里本德的國家觀似乎是對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和政治理論最充分的闡釋,但如果深究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就會發現,這種闡釋存在諸多可能否定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當代適用性的沖突,所以,必須對密里本德的工具主義闡釋以及馬克思之后其他馬克思主義者的國家理論進行再評價。[2](P15-16)也就是說,不管是在思想史解釋問題上,還是在現實分析問題上,雅索普都做出了實際上更有利于普蘭查斯的裁決。他的這一觀點很快被西方學術界主流所接受。
雅索普的裁決自然不能讓密里本德的支持者信服。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為密里本德國家理論正名的努力。這些支持者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原本就團結在密里本德周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如艾倫·伍德(加拿大)、艾瑞克·歐琳·賴特(美國)、列奧·潘尼奇(加拿大)等。他們年資較長,曾在不同程度上參與過“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主要通過堅持、重申自己的原有理論立場來表達對密里本德的支持。另一類是在“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塵埃落定之后才進入國家理論領域的青年一代學者。他們力圖超越“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在新的理論框架中來闡釋、激活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以實現為前者正名之目的。在這類支持者中,美國左派學者克拉德·巴羅和英國左派學者保羅·衛斯理最具代表性。
克拉德·巴羅是一個受到庫恩范式理論很大影響的政治學家。在1993年出版的《批判的國家理論:馬克思主義的、新馬克思主義的以及后馬克思主義的》中,他基于方法論分型,把當代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分為五種:使用工具主義方法的“平實的馬克思主義”、使用結構主義方法的“新馬克思主義”、使用系統分析方法的“后馬克思主義”以及使用有機實在論方法的“后馬克思主義”,此外是使用文本起源方法的、介乎“新馬克思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馬克思主義。他認為,批判目的決定方法選擇。上述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基于不同的批判目的,選擇了不同的方法,進而建構出了不同的理論體系。在各自的范式中,它們的方法和結論都是合理的;不同范式之間的方法和結論其實沒有可比性,因此,“沒有哪種對國家的說明或解釋,能夠被常常用于闡明不同方法的競爭性觀點的歷史證據或經驗證據絕對地‘證明”[3](P9)。也就是說,密里本德與普蘭查斯、工具主義方法與結構主義方法根本不能也無須比較,因而“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也無所謂勝負。針對雅索普關于密里本德對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思想史解讀存在問題的批評,巴羅通過詳細地回顧“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的始末,得出結論:即便密里本德的思想史解讀真的存在問題,也不能就此認為普蘭查斯的解讀是正確的,因為“依靠馬克思的經典著作去裁決兩種競爭性的國家理論非常困難,其困難不僅在于經典文本是‘未完成的,而且在于爭論經常使用的那些經典文本往往是模棱兩可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4](P43-44)。最終,巴羅回到并重申了第一類支持者的基本立場:“工具主義”是對密里本德國家觀的一種曲解,他的國家理論既有工具主義的因素,也有結構主義的因素。[5](P105-106)
保羅·衛斯理或許是當代英國最執著于國家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學者。20世紀90年代初,他從經濟學、政治社會學轉向政治學理論,于1995年以一篇關于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論文獲得政治學博士學位。不過,直到2005年,他才完成博士學位論文的修訂,并以《馬克思主義和國家:一種分析方法》為題出版。在此期間,他主要致力于對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的研究,在方法和觀點上受到科恩“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深刻影響,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基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原理的功能理論,經濟決定理論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國家理論的基石。基于這種觀念,他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新方法,重新闡釋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進而得出了一個舊結論,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對一種“‘老套的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重述”[6](Pix)。他所說的“‘老套的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和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是一脈相承的,這在該書第三章“重述工具主義論題”中得到了完整的呈現。[6](P27-71)最終,他和巴羅一樣,回到了第一類支持者的基本立場,強調“工具主義”是一種曲解,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中同樣包含結構的因素。在衛斯理看來,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不僅符合馬克思的立場,而且可以用來直接分析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現實,以解答“資本家是否能夠運用國家服務于自己的普遍利益”[7](P109)這個重大現實問題;不僅如此,它還與當代西方國家理論的最新潮流——新多元主義——分享諸多理論共識。
密里本德的支持者雖然數量不多,學術影響力也相對有限,不過,他們的長期堅持最終取得了積極的成果,促使人們重新反思“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的定論。在這個問題上,雅索普的態度最具代表性。20多年后,當他重新回顧“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時,他肯定,爭論的雙方其實并不存在真正的實質性交鋒,這種爭論更多地像聾子之間的對話。[8](P135-157)
二、密里本德國家理論歷史語境的重建
密里本德是一位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家。社會主義及其在英國的未來是貫穿其一生理論思考的核心問題。在當年的博士學位論文《法國大革命時期(1789—1794)的大眾思想》中,他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證明,對于當時的法國普通民眾來說,社會主義是他們所面對的經濟和社會問題的唯一真正解答。[9](P54)英國新左派運動興起之后,他密切關注工黨的政治走向,于1961年出版了《議會社會主義:工黨政治研究》一書,闡明了自己對工黨為什么會走向修正主義這個重大問題的見解。事實上,直到1965年,他才發表《馬克思和國家》一文,第一次明確表現出了對國家問題的關注。他為什么會轉向國家理論呢?說到底,這是因為他努力從國家體制層面上來解答工黨為什么會背棄社會主義理想這個問題。
密里本德在本質上傾向于共產主義,少年時代曾在馬克思墓前宣示過自己的共產主義信念:“我……暗自發誓我將忠于工人事業。……我認為自己是一個革命的社會主義者或是共產主義者——確切的標簽沒有什么意義。……從那一天起,我從沒有放棄這個信念:這是正義的事業,我屬于它。”1不過,他后來卻于機緣巧合中加入英國工黨。共產主義信念和馬克思主義立場決定他在工黨中一定是邊緣化的,所以,在新左派運動興起之前,他的政治參與并不積極。工黨是一個具有社會主義基因的工人階級政黨。但進入20世紀50年代以后,工黨內否定傳統社會主義和公有制的修正主義思潮卻不斷壯大,并日益占據上風。這讓很多社會主義者難以理解。密里本德撰寫《議會社會主義》的目的就是要解答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作為一個宣稱社會主義是自己目標的政黨,工黨始終是一個非常教條主義的政黨,不是對社會主義,而是對議會制度。其領導人對別的一切都很經驗主義,也很懂得變通,不過對那種制度卻非常投入,把它當作確定的參照系和政治行為的制約性因素”[10](P13)。如此一來,盡管工黨中也有真正的社會主義者,但與迷信議會制度的改良派相比,他們在數量上和政策制定的影響力上總是處于下風。因此,雖然工黨把社會主義作為自己的目標,但在實踐層面上,它從來都不是社會主義的。那么,工黨為什么會對議會制“非常教條主義”呢?這就只能到英國的資本主義國家體制中去尋找答案了。也就是說,對密里本德而言,在《議會社會主義》之后,研究資本主義的國家制度就成為一種內在需要了。
研究國家問題,除了緊密關注國家現實外,還需要與同時代的學者、學術潮流保持必要的對話關系。對于密里本德而言,這種對話關系既包括與西方主流學術界對話,同時也包括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內部對話。
細讀《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我們不難發現,密里本德的現實研究對象主要是英國,但他的理論對話、理論批判卻主要針對一些美國學者。造成這種“錯位”的原因有三點。首先,美國是當代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國家的一些新現象、新變化都率先出現在美國。其次,二戰前后,美國的社會科學發展迅猛,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領域的學者以不同的方式探討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現象、新變化,提出了許多影響廣泛的新觀點。最后,與美國學術界相比,英國學術界對國家問題的研究熱情一向不高,有當代價值的成果更是闕如。——這并不是說英國沒有國家理論。密里本德的導師哈羅德·拉斯基1935年出版的《國家的理論與實際》就是一部當代經典,不過是一部屬于二戰前那個時代的經典。——也就是說,這種“錯位”恰恰反映了密里本德對西方主流學術界的敏銳洞察力。
密里本德指出,二戰以來,西方主流學術界直接闡述國家問題的論著并不多,但這絕不意味著國家理論沒有發展變化,事實上。依據美國經驗,一些美國學者已經對占據主流地位的多元主義國家觀進行了新闡發、新論證,其主要結論就是“通過定義排斥國家是一種相當特殊的、其主要目的在于保護特定階級對社會的統治地位的觀念”[11](P3),即否定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是階級統治工具的觀念。多元主義國家觀源于古典自由主義,在西方特別是英美影響深遠。二戰前,多元主義主要基于自由主義的基本信念,反對國家一元主義,捍衛個人權利,強調社團組織的自治、活動與多樣性。[12](P17)二戰后,一些美國學者從不同方面對多元主義國家觀進行新闡發、新論證。其中,密里本德最重視的有三位:羅伯特·達爾、約翰·加爾布雷斯和西摩·李普塞特。達爾是一位專注于民主理論的美國政治學家。1956年,他出版了《民主理論的前言》一書,基于多元主義民主理論對美國政治體制進行論證,認為這一體制不僅是民主的而且是先進有效的。加爾布雷斯是具有巨大社會影響力的美國經濟學家。在1958年出版的《豐裕社會》一書中,他宣布美國已經進入豐裕社會,從而使包括馬克思在內的傳統經濟學智慧失去了用武之地。而在1967年出版的《新工業國》中,他則提出,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擁有專門知識的“技術結構階層”取代資本家成為新一代掌權者。作為相對年輕的美國政治學家,李普塞特1963年出版的《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的核心思想是力圖證明,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工人階級所面臨的經濟和政治壓迫都已經解決,馬克思主義倡導反對資本主義的革命因此失去了現實性。在密里本德看來,上述學者的工作已經使原本破敗不堪的多元主義國家觀獲得了新的活力,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必須行動起來,去說明“多元主義民主理論關于發達資本主義的社會、政治和國家的認識……是根本錯誤的”,能夠取代多元主義民主理論的“唯有馬克思主義”。[11](P4,5)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密里本德當然希望能夠實現馬克思主義內部的充分的對話交流。不過,立場決定視野。第一代新左派的代際特征最終決定他能夠看到什么以及看不到什么。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中,除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密里本德征引過文獻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者主要是以下三類:第一類是同時代的新左派思想家,特別是美國左派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事實上,密里本德深受米爾斯權力精英學說的影響,《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就是獻給米爾斯的;第二類是與共產黨具有密切聯系的馬克思主義者,如團結在保羅·斯威奇主編的《每月評論》周圍的美國馬克思主義者、法國的瑟奇·馬勒(前法國共產黨員,《新工人階級》的作者);第三類是同時代的托洛茨基主義者,特別是與他有同鄉之誼的比利時馬克思主義者歐內斯特·曼德爾。他們的理論立場與密里本德的立場比較接近,都屬于較為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很顯然,密里本德存在一個重大的視域缺失,即對我們現在稱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同時代歐陸馬克思主義思潮缺乏理解與認識。準確地說,他不是不想了解“西方馬克思主義”,事實上,他明確表達過對葛蘭西和普蘭查斯的期待。[11](P6,7)但問題的關鍵在于,他確實無法把握“西方馬克思主義”這種更具當代性也更哲學化的馬克思主義新傳統,因而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新傳統與他所屬的傳統的差異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在未來的第一次遭遇中,會產生那么強烈的相互排斥和沖突。
如果我們從當代英國思想發展的整體圖景上來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正處于一個新階段即將來臨的前夜:就在此后不久,以結構主義為代表的歐洲大陸思潮開始全面進入英國,得到第二代英國新左派的熱情歡迎,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均產生重大影響,以結構主義為顯著特色的70年代由此開啟。對于密里本德等第一代新左派來說,結構主義化的新階段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打破了他們原本生活于其間的、相對封閉的理論空間,被迫去面對一些陌生的新思潮、新觀點,并與之展開“對話”,基于誤解的沖突和斗爭因此變得不可避免。[13](P209-223)
三、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及其局限性
如果我們立足于具體的歷史語境,而不是密里本德無從預見的結構主義化新階段,重新審視《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那么就會看到:密里本德既有力回應了同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學術觀點,又系統闡明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其工作本身堪稱完美。具體說來,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包含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盡管當代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社會、政治等領域已經發生顯著變化,但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當代有效性沒有改變。密里本德認為,多元主義國家觀在二戰后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應對馬克思主義的挑戰,其主要策略是證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發生重大變化,馬克思主義國家觀因此已經過時了。[11](P4-5)對此,他從兩個方面進行了批駁:一方面,盡管出現了不同于私人所有制的其他所有制形式,且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影響顯著增強,但這些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私人和企業對經濟的控制,發達國家在本質上仍然屬于資本主義社會[11](P10-11);另一方面,盡管工人階級的絕對貧困現象總體消失、中產階級更多地參與了經濟管理和政治治理,但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最終決定了發達國家的基本階級結構依然由所有者階級與工人階級構成,“它們的相互沖突極其強有力地決定著發達資本主義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發展趨勢”[11](P16)。也就是說,當代發達國家已經發生的變化盡管重大,但仍然屬于量變而非質變,因此,作為資本主義國家批判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當代有效性依舊存在。
第二,國家是一個由五種要素構成并相互作用的系統。二戰后,英國工黨等歐洲左派政黨曾多次獲得重大選舉勝利,組成強勢政府,但人們所期待的社會主義過渡并沒有發生。這是為什么呢?基于對工黨政治的研究,密里本德深切體會到,左派政治家往往像多元主義者一樣,因為政府代表國家說話,就把政府等同于國家,以為通過議會選舉獲得政府權力就獲得了國家權力,所以在組成左派政府后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真正奪取國家權力。這表明,國家是什么這個基本問題不解決,不僅會導致學術混亂,還會帶來嚴重的政治后果。因此,在展開自己的國家理論之初,密里本德就旗幟鮮明地指出,盡管“政府以國家的名義說話并被正式賦予國家權力”,但是政府只是國家的構成要素之一,掌握政府“并不意味著它已經有效獲得了國家權力”[11](P50),在當代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構成國家的是這些機構:政府、行政機關、軍隊和警察、司法機關、次中央政府和議會,這些機構的相互關系則形成了國家制度。國家權力就存在于這些機構中”[11](P54)。
第三,現代資本主義國家依舊是資產階級的統治工具。這是密里本德與多元主義國家觀進行論辯的核心立場,他從三個方面對此進行了論證。首先,他分析了當代資本主義國家權力精英的構成與來源,證明權力精英的主體依舊由傳統資產階級構成[11](P66-67),而非資產階級出身的社會精英也將經歷類似當年土地貴族經歷過的“資產階級化”[11](P71),這決定了“國家首先并不可避免地是在這些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經濟利益的衛士和捍衛者”,“它的‘真正的意圖及使命是確保它的連續統治地位而不是妨礙它”。[11](P265-266)其次,他分析了政黨和政治人物的政治行為過程以及國家雇員的公務行為,證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具有一種強大的結構性強制力,迫使政治人物形成了有利于資本主義制度的偏見[11](P73),從而使由他們構成的政黨、政府按照符合生產方式的內在要求即資產階級意愿的方式運作,而國家雇員的觀念及其行為也不是中立的,他們推行的和執行的政策在基本價值取向上歸根到底有利于資產階級的利益。最后,他分析了各種壓力集團,指出資產階級利益集團能夠通過對工業、商業和國家財政資源的控制而對國家施加壓力,以有效地維護自身的利益。總之,盡管當代資本主義國家權力的實現形式更加多元化、民主化、文明化,但這絕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統治實質。
第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推進“政治社會化”過程維護了階級統治的合法性。既然當代資本主義國家依舊是資產階級的階級統治工具,那么處于被統治地位的人民群眾為什么不反對資產階級的階級統治,反而支持這種統治呢?密里本德通過引入葛蘭西的霸權理論指出,作為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個結果,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統治階級在實行階級統治時,已經基本放棄了19世紀經常使用的階級壓迫,轉而更多地依賴政治合法性的建構,即“政治社會化”過程。[11](P183)這種“政治社會化”主要通過四種可見的政治代理人(政黨、宗教、民族主義和實業界)的直接作用,并在大眾媒體和教育這兩種中介系統的幫助下不斷推進。
《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出版后,普蘭查斯迅速在1969年底的《新左派評論》上發表了題為“資本主義國家問題”的評論。[14]他充分肯定密里本德恢復了第二國際以來被馬克思主義理論界長期忽略的國家和政治權力理論,在經驗研究的基礎上打擊了當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關于國家的許多虛假認識,其理論具有不容忽視的理論貢獻和歷史地位,但是,他隨即從結構主義的立場上對密里本德的方法論進行了尖銳批評。正如我們之前已經闡明的那樣,普蘭查斯的這種批評因為超越了密里本德的“歷史”,因而也就超越了密里本德能夠理解和接受的界限。當然,我們絕不是說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就是完美無瑕、不能批評的。事實上,即便是在“英國馬克思主義”自身的理論視域中,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也存在一些明顯的局限性。
首先,在反對多元主義國家觀的過程中,密里本德過于片面地強調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以至于表現出了某種程度的經濟還原論傾向。“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學說是“英國馬克思主義”者遭遇最頻繁,因而思考最深入、體會最真切的一條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總的看來,基于對蘇聯“教科書體系”的教條主義理解的反思與批判,第一代英國新左派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學說的理解比較辯證。這突出地體現在湯普森所提出的“隱喻”說上。[15](P96-100,123-124)僅就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學說的理解而言,密里本德也是辯證的。不過,由于多元主義國家觀是他的主要批判對象,因此,在論辯與闡發的過程中,為了強化自己的立場和批判力度,他總是不自覺地片面強調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很少正面闡明上層建筑的辯證作用,在客觀上表現出了某種程度的經濟決定論傾向。
其次,密里本德簡單化地堅持從階級斗爭視角出發觀察、分析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對許多現象的分析判斷往往失之偏頗。就像密里本德后來說的那樣,階級斗爭分析是馬克思恩格斯政治學說的基礎。[16](P22)經過多布、霍布斯鮑姆、湯普森等“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的努力,階級斗爭分析方法在二戰后的英國得到復活和光大,對當代歷史學產生了重大影響。[17](P232-241)不過,無論是較之于“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重點關注的17、18世紀,還是較之于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19世紀,當代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人階級的革命性以及階級斗爭狀況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運用階級斗爭分析,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密里本德對這個新問題的估計顯然不足,只是簡單化地照搬照套《共產黨宣言》的做法,從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斗爭這個唯一視角出發來觀察、分析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現象、新變化,許多結論因而顯得立場堅定有余、理論說服力不足。
最后,密里本德的現實政治關懷過于強烈,這對其學術視野的完善具有一定的消極影響。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都是懷著改變世界的目標開展學術研究的。密里本德也是如此。他研究國家問題,歸根結底是為了重新激活英國的工人階級運動,把英國引向社會主義未來。所以,他的研究現實感強,很“接地氣”。但另一方面,過于強烈的現實關懷往往會影響到科學認識成果的取得,因為科學地認識世界與革命地改變世界是統一的,脫離前者,后者將失去基礎。就密里本德而言,對英國工人階級政治的過度關注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了其學術視野的拓展,使得他對國家存在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估計不足,一些學術判斷顯得失之簡單化。
四、密里本德國家理論的歷史效應
密里本德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與親和性。文如其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國家》的理論表達也相當“平實”甚至“老套”。所以,他壓根兒沒有料到自己的著作會遭遇普蘭查斯那么激進的批評,而且還在第二代新左派中引來一片叫好聲!他于是忿然回應。“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就此發端。“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轟轟烈烈地持續了十年,但密里本德和普蘭查斯的思想都依然固我,幾乎未加改變。在此過程中,真正得到改變的是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學術界和思想界。
首先,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開始積極引進歐陸的國家理論資源,理論視野日益開闊。在佩里·安德森的推動下,《新左派評論》雜志從20世紀60年代上半葉就開始有意識地引進歐陸理論資源。普蘭查斯就是在這個背景下進入英國、進入第二代新左派圈子的。“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發生之后,引入歐陸理論資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迅即凸現出來。具有不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紛紛開始將眼光投向歐陸,尋找、引進符合自身需要的國家理論資源。葛蘭西的政治思想、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學說、福柯的權力批判理論、哈貝馬斯的合法性理論以及阿格里塔的調節理論、奧菲的福利國家批判理論等,在70年代初期以后陸續被引入英國,極大地開闊了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的視野。總的看來,以阿爾都塞和福柯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影響貫穿了整個70年代,而葛蘭西則在70年代末期以后為國家問題的基本解決提供了關鍵性的理論支持。
其次,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開始系統研究《資本論》及其手稿,理論深度不斷加強。“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使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發現了《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理論資源。1973年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完整英譯本出版后,英國掀起了研究《資本論》及其手稿的熱潮,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者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由此得到顯著提升。第二代新左派基本認識到,生產方式批判是馬克思思想的核心,不能脫離資本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來理解資本主義國家社會的發展變化。相比較而言,“社會主義經濟學家論壇”小組成員的觀點則要更激進些。他們利用《階級與資本》雜志開展關于國家的實證研究和理論爭鳴,不僅提出只有立足于資本批判,真正唯物主義的國家理論才是可能的,而且認為馬克思的拜物教觀點可以直接分析當代資本主義國家。
再次,佩里·安德森在歷史社會學領域率先實現突破,讓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充分意識到國家是一種復雜的歷史現象。佩里·安德森與密里本德保持著良好的私人交往。不過,作為引進歐陸思想資源的積極倡導者,安德森對密里本德的理論局限性的認識顯然要比其他第二代新左派要早。1974年,他同時推出了《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和《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兩本書,系統闡發了自己對于西歐前資本主義的絕對主義國家的起源、類型差異的形成等問題的看法。他在書中雖然沒有一處提到密里本德,但卻包含著對密里本德理論局限性的全面回應:他不反對從英國出發觀察歐洲乃至世界,但認為只有在全球起碼是歐洲的背景上英國才能得到更完整的呈現;他也堅持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原理,但強調生產方式存在于具體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它的最終決定作用的發揮必然要受到具體的社會階級結構和國家政治傳統的制約;他不反對從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視角出發審視歷史,但強調從國家本身出發來審視歷史和國家同樣是必要的,因為階級斗爭最終要在社會的政治層面即國家層面上得到解決。在安德森之后,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對國家現象的復雜性的認識有了一個質的提升。
最后,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開始對他們身處其中的當代英國進行跨學科的研究,為未來的國家理論創新積聚了力量。這一工作主要是在斯圖亞特·霍爾的領導下完成的。早在70年代中期,霍爾就在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發起了一個國家研究項目,以期綜合各種理論資源,具體地描述現代英國的起源。在1979年轉任開放大學后,他開設了編號為D209的“國家與社會”課程,組建了一支跨學科的教學團隊,對現代西方國家的理論與現實進行深入研討。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充分的理論準備,霍爾后來才能夠對作為新的國家形態的撒切爾主義進行開創性的批判分析。
總之,先有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后有“密里本德-普蘭查斯之爭”,再有國家理論在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界的新發展;回避密里本德的國家理論,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術史上的國家理論篇章將無法得到清晰的敘述。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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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