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道

綠窗

1

后半夜，月光吝嗇的小尾巴擺進老紅柜子底下，小籃子鋪的棉窩里，一只黑白黃三色小花貓蜷縮著，叫娘，叫命，弱極，哀。

哭泣的小月牙兒，將死亡的氣息拽來，黯淡了所有的聲音和想法。

貓有九條命的，不會死的。我們祈禱。可小黛玉還是魂歸了離恨天，月光游走，它也游走了。

就這么走了？它不該這么走。它還沒長成大貓，沒抓過耗子，沒立過功，甚至不曾見過敵人的樣子。它原本有希望成為一只好貓，像它的祖上大花貓，勤勞看管主人的糧食，悶了隨爪帶過一只灰耗子，表演放了抓，抓了放的游戲，老了也不用人侍候，不必擔心，一個貓，獨自地，悄悄上山了。

一只好貓的死，應該帶著微笑，視死如歸；像一株植物萎在荒野，干干凈凈。

貓老歸山，雕老歸天。那是動物的祖性與尊嚴。

可憐的小貓，它突然病倒走不動了，哀叫里有著說不出的痛楚，半個身子橫在籃子外，爪子嵌在縫隙里。它曾試圖用盡力氣往外爬，它想走，想升到祖先暗示的天堂？我送它上山，埋在一棵桑樹下，囑它盡快托生。

說貓在山上還會變成野貍子，再活好多年，看到前世的主人打山上走過，會鉆出來叫。一旦有動物與你格外親近，要想到它與你前世今生定有著因緣。夏天，我要去摘桑葚，期望有一只野貍的眼睛盯住我，深情地喚一聲，喵——。

2

貓的祖宗在山里，貓天生有野性。貓有錦衣玉食，仍然要抓耗子。野味才勁道，逗逗驚嚇中的獵物，其中有得意，彼此都多個戒心，不忘祖宗傳下的抓捕和逃難本領，為著生存。貓從來不只在房前屋后打轉轉，那是沒出息的弱貓。一只好貓每天都要深入淺出一次村莊，穿山越嶺爬高上樹，帶回野草，露水，山耗子、野雞來，為得靠近冥冥中的祖訓。

耗子肉有牛磺酸，這東西維持夜間視力，貓必需攝足，才無夜。長期吃了人飯，貓只有夜黑頭，無鼠。貓少了野性，變成了人的寵物，只管逗主人笑，依主人的心思，以防被遺棄。貓膽敢反抗，叫不明不白的春，閹了它。

一只城里的貓得意里總有著惶惑。沒有門，沒有山，沒有房前屋后自由的空氣，沒有一群兄弟姐妹爭寵，沒有一個夜半的墻頭或房脊供它恣意鬧春，還殘酷地劁掉做愛和做母親的權利。老了也不放走，只好躲在床底下殘喘，哀怨成愁，不吃不眠，瘦骨嶙峋，像一個由不得自己生命的重病老人，在痛與癱面前，久久地喪失尊嚴，嗚咽里有更多的羞愧。

貓不喜主人看見它垂死的狀態，聽到它悲鳴的掙命，也是不想給主人添麻煩，更不想主人找到它。日子臨近，它先上山尋視坐化的地方，試著呆上一兩天，又下山和主人親熱地告別，吃幾口主人備好的飯菜，在她的身邊蹭上幾圈，伸出舌頭舔舔主人的手臂，眼里有不舍的淚珠與決絕。而主人是早已明了的，抱在懷里安撫，順順毛放下，不攔也不送。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才離開，它連背影也不留下。

老了就要回到荒野去。不能捉耗子了，還要人憐憫，這是一只有尊嚴的貓不能容忍的。一只好貓只會讓人永遠記住它的溫良，它的勇敢。

3

多年前，我家老紅柜子底下就臥著這樣一只黑白黃，溫婉的美貓。不知翻了幾座山流浪來的，吃了鍋臺邊半碗飯，就留下來了。

上山支支溝，下山滾蒺藜，搖頭梆子響，洗臉不會梳頭。第一是蛇，第二是刺猬，第三是驢，第四是貓。花貓好干凈，外面逛回家，先跳上炕沿，吐舌頭舔毛洗臉，爪子也舔得粉嫩，這才蜷炕頭曬太陽睡大覺。貓的洗臉像猴子互相找虱子吃鹽，是必須。因毛上有曬太陽產生的維生素D，舔凈吸收，身子骨就結實了。說貓嫌貧愛富，確是有的貓饞，聞見肉味就來，清湯寡水就走，眼睛賊尖，忽然它靠近了肉盆，拱開壓著重物的蓋頂，迅速咬住一大塊，一陣風刮出屋門，躥上墻頭去了。但花貓像大家閨秀，從無討厭行徑，它盡量捉耗子吃，搓玩它也不惱，尖指甲深埋進軟墊里。走路無聲，不驚耗子，也是不想打擾主人。貓是講究禮義的。

大花貓盯住了一只家雀兒，這只鳥過會就是小弟的野味了。它不吃，好像很不屑地，扔下就走開了。它又從山上拖回一只野雞，還沒斷氣，往母親的身邊拖。它好不容易抓來的，母親不要，但它也不吃，母親只好剔了些肉，剩下的給了它。它吃得毛都不留。仁義。

良禽擇木，一只貓絕對要生一堆好崽子。眼巴前的公貓它才看不上，必要登高遠嘯，招來一堆鄰村的良公選擇，要么遠行，一夜不歸，跑幾個村莊找不同的情郎，一次實現所有混血理想。貓是雌性的典范，毫不客氣。大花貓養過幾窩貓崽兒，從來沒在院里掐架狂歡，嚇唬母親的孩子。只覺它一夜夜出行，天亮才歸，毛上一圈青草野花，一身的露水香氣，肚子也就鼓起來了。

貓卻不是尋歡，每一次的孕育都飽受痛苦。光棍家養了十來只貓，夜里發情的時候，有如小鬼進地獄，實在瘆極。貓何以痛苦得痙攣，聽得出強忍顫抖，因公貓的生殖器上有許多倒刺，釋放精子的時候刮剝母貓的子宮內壁，為了要崽，這樣的疼痛每天進行多次，之后滿地打滾，促進精卵結合。母貓值得敬佩。

大花貓開始遲鈍了，不抓耗子，吃不動飯了，開始出走尋山。我們意識到了，我抱它，把它的小鼻子涼涼地貼臉上，它舔我的臉頰手心。夜里貓就不見了，沒吭一聲，像它的來。

大概它早變成了花貍，躲在松樹上。我去樹下撿松塔見過一只，它真的跳下來看我，吃我手心里的瓜子。

4

老花貓走后，留下它最矯健的小王子，大黑貓。這個野小子，通體黑亮，眼睛更亮，一天天在外面沖鋒陷陣，吃飽喝足回來睡覺。家里耗子少了，要到別人家里打食。一日出去后，再沒回來。

它還年輕，不到進山的時候。我們忐忑。

果然黑貓進了黑宅了。許多貓進了那宅院就沒了，什么顏色的貓沒了，那家門口的垃圾上就飛著幾撮什么樣的毛。

門洞里鉆出一個黑衣的寡婦，梳著極小的纂兒，滿臉皺巴橫肉紅血絲，有抓撓傷痕，手上裹著破布條，吸著尖鉤的鼻子，尖細地說話。

知道貓肉啥味嘛，酸的，煮不爛，像沒熟的杏兒。

黑寡婦有四個兒子，最疼老小，貓肉沒少給他吃，養得白胖，指著這孩子養老啦。老小娶了媳婦，生了兒，黑寡婦挺著尖鼻子欲抱，孩兒一見大哭。黑寡婦楞抱起來，嬰兒哭得岔了氣。老小臉就黑了。

老小不許黑寡婦進他的屋。孩子出門曬太陽不想遇著黑寡婦，又禁了她出屋，但總有黑寡婦撒尿的時節。老小就把黑寡婦請到了山上，他家看秋的茅屋，扔下半袋子玉米面，破鍋兩碗，不許她下山。有時忙了想不起，幾天才給一點飯，后來干脆不上山了。

黑寡婦的女兒隔個把月偷著上山，放下一兜子燒餅。有上山干活的也偶爾扔進幾個餑餑。黑寡婦爬出茅屋叫餓，晚上也叫，跟著秋風的拍子，黑燈瞎火地叫，狼腔鬼調地嚎，像野貓凄厲地釣羔子。

黑寡婦死后就地埋下，什么都沒有破費。給穿壽衣的人說，她臉上身上都是條條淤紫的傷痕，像貓撓的。

找人算過了，她是貓命，貓老歸山，是壽終正寢。老小鄭重地說。

5

浮生如逆旅。生而往死的路上，人人求的是善終。

李二爺挑土墊牛圈，挑筐一滑，人像一坨子牛糞，吧唧拍地上，熱氣飄著散著，就涼了。

三奶奶家人從地里回來，見她半蹲半倚在灶坑墻邊睡過去了，手里的掏灰耙還捅在灶堂里，飯菜熟了，柴草也掃得干凈凈。

四叔在老屋西山墻用橫條子編筐，琢磨一個花樣，忽覺紅彤彤的夕照日變成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瞬間他融化了，凝成一粒丹，永遠刻在墻上了。

不到最后一刻，不撒開手中的家伙什。走得真好，壯烈又安然，讓后人念念不忘，提起來珠淚連連。

山里的人多像一只勤懇的好貓，活得誠實，老得莊嚴，去得體面。

可青姨要怎么說？做事干凈利落，要了一輩子強。

十四歲上當童養媳，頂著星星起炕，推米壓面，做十幾口人的飯，洗十幾口人的衣服，晚上侍候六七個爺們兒抽大煙，小姑娘依然活得結實。干活利落，話茬兒厲害，遇著事兒也拿得住理，放炮似地說出一槍膛的話來，受氣包兒忽爾就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家家遇著事也都愛找她給說道說道，她也就女俠女管事女霸天地沖過去開槍放炮，大派兒二派兒地坐在人家炕頭上，擺東擺西，日頭有日頭的理兒，月亮有月亮的錯兒，該接接著，該受受著，該吃吃，該睡睡，該干嘛干嘛去。也就平息了怒的，悲的，個個安靜了。青姨回家也該干嘛干嘛去。

青姨受所有人的尊重。她似乎就為這尊重而活，這樣的活才是體面。

體面地活著也要體面地死，最好是做著活兒就去了，不麻煩任何人。青姨一直這么想。

青姨突然中風癱瘓了。前幾個月孩兒侍候的緊，常換常洗，后來就收拾不動了。青姨在尿窩里滾，咣咣撞墻，扒著窗戶嗚咽。

給我一包老鼠藥吧，還不如一頭老貓！反得了更多的嫌棄，厭惡，咒語。所有過去的苦，做過的好，享受的尊重突然都沒了。

壽多則辱？許多老人倒吸涼氣，暗自思忖：年輕時可別太要強太呈能太利索太干凈了，老時一樣樣反著來都馱上身了，甩都甩不掉；等我老了，誰也不用侍候，早點買藥存著，不行自己死個屁的了。孩兒們就一個事兒，預備齊，哭！

6

八爺不癱不病，夜晚赤光光躺在屋地上睡，初春的老寒氣，幾個晚上就去了。

八爺身體硬梆梆，想找個老伴，在孩子面前，上演了一個潑婦所能表演的全套功夫，在寡婦面前露出一個老流氓所能表現的骯臟行為。

八爺沒有靈魂了，也丟了所有家人老人的尊嚴。他老得很難看，像一只臭蟲。他最終意識到了，一只臭蟲的悲慘下場，與其等人人想碾死它，不如自己了斷。

像一只好貓那樣優雅地老去，真難。在該走的時候瞑目謝世，是多好的善終。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氣上山，同伯夷叔齊挖野菜喝泉水，動不了就是兩棵枯樹自行倒下。老而知老，知斂，不自慚形穢，也不去過多招搖，更不要天天嚼病，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隨其自然而不奢望，心坦然了，一切就輕了。

7

有人送來一只白貓，不肯抓耗子，母親幾棍子打跑了。憤憤說，不干活，養它什么用？那是波斯貓，邀寵是本行，哪里會做鄉下老貓的粗活。我家再沒養貓了，但外屋鍋臺總會擺著一碗飯菜，第二天早上準保舔得干干凈凈。

貓是夜行客，門窗都關嚴了，貓從哪里進屋呢？

貓道。秘密在鄉間老屋的外屋窗戶，最下方總會有一小格不糊紙，粘塊布簾，恰好容許一只貓鉆過。老太太鎖了門出去，鑰匙也順手通過貓道掛在里門栓上。貓來去自如，吃了飯，順便溜達一圈，逮只耗子，想走就走，不必非以此為家。有貓道在，野貓就餓不死，耗子也就少了。

與貓方便，自己方便。貓道亦是人道。

大花貓順著貓道找到一家熱炕頭，大黑貓順著貓道撞在黑寡婦的黑心尖上。給動物一點點安慰，相信那些動物會以自己的神秘方式，度你臨終時脫苦。有過不可饒恕的貪婪暴行，既令許多動物不得善終，就不要想著漂亮地輪回。

只是鄉間老屋還剩幾處了？新蓋的平房是城里水泥屋的縮寫，大玻璃，無縫。

堵住別人的路，自己也將無路可走；欠缺慈悲心，必是有來沒去。如此，床下老貓病貓痛楚地呻吟，羞愧地死去，一定是那人不爭的結局。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