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波,現居西安,年將不惑,喜歡寫字,常情不自禁,涂涂抹抹。
《南橘北枳》源自耳濡目染,脫胎于活生生的生活,不能展現也不為表達什么,僅是一種文檔。通過這些瑣屑,或許能還生活本真,發現新鮮的自我。
蟄伏在東四十二條那兩年,我像杜拉拉一樣勤謹上進。看書看天看姑娘外,我最大的喜好,就是攜帶著和胃口不相稱的錢包,大街小巷尋找吃物。那些日子里的見聞,算得自我的舌尖之旅。春夏晨昏市聲街景,是我的配樂和旁白。偶然間,常一再回放。
十二條東口,有家拉面店,冬天藍瑩瑩的黎明,月還沒落,氤氳的香氣里,人頭攢動,起起落落的,是羅師傅歌謠一般優美的拉面手勢和吃客前仰后合迷醉的吃相。清湯釅釅,細面周正,蘿卜脆嫩,芫荽脈脈,牛肉片翩躚在鮮美的辣油間……吃得多了,連半臉麻子的老板娘,也覺得她無端美妙起來。
西口,向北幾十米,街西,有家下午4點才開始營業的北新橋鹵煮老店,那時節還是爿不大的雞毛小店,鹵煮湯濃味厚,可以加腸。記得一碗小腸一個小二,十元有找。為解饞蟲,我常常3點不到就去排隊。朝圣一般眼巴巴熬到開檔,趑趄蜿蜒進店堂,施施然的老板娘山青水綠,快刀亂麻收銀子開票。
挪過了她,滿含口水,在半裸的窗口,看嫻熟至極的掌鍋師傅,左手尖夾右手快刀,手腕鋼琴家一樣抑揚頓挫,叮叮當當之間,粗瓷大碗里,依次碼放進切了井字刀的生面火燒,切了三角的白玉油豆腐,剁了小塊的滋潤小腸、謙虛肺頭,最后片幾塊肥瘦相宜的臀肉或頭肉,收尾的大勺,從萬象琳瑯的巨鍋里,撇舀出滾燙的老湯一澆,鋪撒上韭花、蒜泥、腐乳、油辣椒……滾燙的一碗端上桌,就一盤筋柔并濟的口條和耳朵,開一瓶帶些許冰碴子的北冰洋汽水,賽神仙。
從鹵煮店再往北,不到一百米,有家不分早晚人滿為患的著名小店,“八姐麻辣燙” (這家的老人家,也真能生啊)。她家料鮮,湯正,干凈,兩個屁股大的操作間里,冒(汆燙)菜的小二哥,熟稔地數竹簽、報價錢,輾轉騰挪游刃有余。張王李趙的原料被麻利分類,扔進尾端帶鉤的笊籬中,依序埋伏進沸騰不休的大鍋邊兒上。愉快而饞人的濃湯咕嘟著泡泡……眼疾手快小二哥,依據紅綠紫黃們不同的肌理,拿捏火候斷生催熟,碩大素瓷碗里,由底而上,縱橫層疊著鴨血、香菇、魔芋、豆腐、毛肚、木耳、空心菜們,而最上面,則是厚厚汪汪一層辣椒。不很辣,但極香,一口下去,香味穿透一切膚淺或深沉的腦筋直達天靈蓋,好一盆艷艷嫣嫣的小傳奇!
白天的飯點兒上,兩大口湯鍋前,摩肩接踵排隊的,一多半是寫字樓里朱唇丹寇的Office Lady,細瘦白皙的手里端著選原料的細篾小筐,矜持淡定地前行、等候、接菜、落座,兩兩三三埋下頭,擠坐在一起,含蓄著胸口,時而抬手掠捋下撲撒下來的頭發,尖著姹紫嫣紅的嘴,嘰嘰喳喳起來,不一會兒就開始香汗淋漓,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雞毛瑣碎的家事、色色樣樣的客戶、混沌糾纏的上司……
往東,有稻香村,往西,有隆福寺……這街街巷巷里,有不少營業到凌晨的知心檔口,安慰著夜半忙碌的身影和彳亍的靈魂。
那時候常加班,深宵去饕餮,常常會遇見附近人藝的姑娘,清爽著挽起發髻的額頭和臉盤,邁著鴨子步過來,兒著舌頭,說長道短。碗一上桌,一腦袋扎下去半天不抬頭。偶爾坐起身,脆聲喊“師傅,再來點兒醬豆腐……”,凸露的鎖骨和高揚的下巴,迷死個誰。
在那段時間里,這些惠而不費的吃食,價廉物美讓人著迷,甚至附帶著,讓我覺得人藝的姑娘是世界上最美的,雖然想不出那原委。直到從南方接來了我的小魚。
“環境不錯,有紫菜壽司和三文魚刺身”,這是她剛到北京時掛在口頭的一句話。后來我一聽就笑哈哈。半年不到,小魚的清酒變成了二鍋頭,一口抿半斤!這廂那廂的桌邊上,滿足地伸展一下腰肢,霧著眼睛,倆人漫長的車轱轆憧憬又開始了……
那些年輕的光陰,我們真實的飲食生活,其實拮據而殘酷:泡面、煎餅果子、麻辣燙……甚或偶爾還會迫不得已地“辟谷”一半天。
也正因如此,那些美味,才更讓我心馳神往讓她花枝亂顫。唧唧喳喳的季節和陰晴,在門外走過,很多年悄然過去,能讓我們精明的味蕾揭竿而起的事物,越來越少,可是,每當看見北斗,我就會滿口津津,想起那些迷人的點滴。
●責編/夏漪(11505353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