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雷 蘇曉洲 劉軍
中部一個地級市副市長給記者講述了一個項目引進的“痛苦”決策經歷:國內一家大型企業決定在當地建設一個加工生豬、家禽的特大型肉聯廠。這對于這個魚米之鄉來說,是雪中送炭。但投資方要求“零地價”且政府出資建設部分生產設施。“反復討論市里共識是三句話:條件實在苛刻,機遇確實難得,下定決心搞得!”
這個城市面臨的窘境在多地都有顯現。
近年來,一些省市通過負債完善基礎設施后招商引資,促進經濟社會快速發展。但是,比拼土地、基礎設施甚至財政補貼等公共資源“貼錢招商”的問題也不同程度存在。隨著一些行業步入調整周期,地方花大價錢培植的產業發展不如預期,“收不抵支”導致財政償債風險開始凸顯。
受訪專家建議,應采取政策輸血、運營造血、博弈活血來積極應對。
“犧牲眼前利益,指望將來靠稅收彌補”
位于遼河入海口右岸的盤錦市遼東灣新區,不少地方前些年還是蘆葦荒灘。隨著當地加快建設公路、鐵路、橋梁、污水處理等公共基礎設施,石化、精細化工、新材料、現代物流等新入駐企業很多,相關產業迅速發展。
遼東灣新區管委會公布的資料顯示,為了進一步完善基礎設施,今年新區計劃投資41.92億元,建設景觀綠化、生活給水、工業給水、供熱和燃氣等五大公共設施。新區金融工作局負責人介紹,建設資金主要依靠政府性融資,其中銀行貸款和信托類融資占比分別約為30%和70%。
記者在內蒙古、安徽、湖南、湖北等地采訪發現,各地發展模式與遼東灣新區大同小異:地方政府基本是“白手起家”,征地拆遷、道路、水電氣管網等基礎設施建設,靠地方融資平臺以財政信用、土地或項目抵押舉債來解決。
湖南一個大型工業園區負責人介紹,各地發展產業舉債來源復雜、成本高昂:既有年息6%左右的政策性銀行貸款、年息8%至10%左右的商業銀行貸款,也有年息13%左右的信托機構借款;而面向社會融資方面,則既有承包基礎設施工程的基建商墊資,也有園區要求承擔基建任務的企業向園區打入工程總造價50%的資金作為“誠意金”,園區每年按照12%左右利率支付利息,項目建成后分三年償還;還有面向拆遷戶或單位干部職工等特定對象的“定向融資”,借用征拆款等民間資金,按照12%左右年利率付息。
花大價錢建公共基礎設施,有的地方提供給招商項目時卻十分“慷慨”。
湘南一個大型工業集中區管委會負責人介紹,園區融資約30億元建設三通一平和標準廠房。廠房直接建設成本每平米2000元的,月租金掛牌價只有每平米10元。“犧牲眼前利益,指望將來靠稅收來彌補。”
中部一個地級市商務部門負責人說,近些年只要是“頂天立地的大企業”或是“高成長的小巨人”,地方政府都擠破頭讓渡公共財政資源。“好項目少,搶項目的多。各地惡性競爭,‘零地價司空見慣,‘拎包辦廠比比皆是。一些企業把項目一簽,土地、廠房甚至管理人員和員工宿舍等全有,它們將這些已過戶的資源拿到銀行去抵押,就能貸款買設備、原料。”
內蒙古一位縣政府負責人坦言,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增加就業和改善財政狀況,是地方政府“貼錢招商”的主因。“我們縣稅收超過1000萬元的企業不超過10家,出路就是借錢完善基礎設施來招商引資,把‘吃飯財政變成‘做飯財政。”
“做飯財政”沒實現,“吃飯財政”難維持
負債完善基礎設施,大規模招商引資,近年在各地催生了一派繁榮景象。但本刊記者采訪發現,受經濟周期性調整影響,政府花大價錢引進的很多項目稅收遠未達預期,財政卻面臨著很大壓力。
在中部一個經濟發達縣主干道邊,坐落著國內一家著名企業產業園。這個項目占地幾百畝,縣政府曾為此投入了大量公共資源。建設之初,企業方面表示將投入200億元,地方政府預估,項目2013年投產后當期就能形成每年10億元的稅收。但如今每年稅收貢獻僅為1億元左右。
在中部另外一個地級市,當地政府與上述企業的“戰略合作”也出了狀況。這家企業承諾在當地一個經濟開發區投巨資,每年稅收可達幾億元。但地方政府投入大量公共資源后,企業僅投資幾億元,項目每年帶來的稅收僅有幾千萬元。而作為當初投資先決條件之一,這家企業以30萬元一畝的超低價從這個市拿到的一塊240畝市內黃金地段開發樓盤,一期二期賣得很紅火,賺了不少錢。
與上述地方減收相比,有的城市還搞倒貼。2011年至2013年,中部一個地級市直接補貼當地一家上市公司,補貼額從幾千萬元增長到近2億元,這家公司竟然靠著政府補貼,連年逃脫了“ST”命運。
遼寧一個沿海鄉鎮,5年前征了三個村7000多畝地建設工業園區,然而5年過去這里沒有招來一個像樣的企業,當地群眾也遲遲拿不到全額征地款。
西部一個貧困縣政府負債規模已達20億元,但下血本引進的項目財政貢獻微乎其微。當地有干部說:“‘做飯財政沒實現,‘吃飯財政難維持。”
中部一個省級園區負責人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園區土地征拆加上基礎設施投入成本達每畝70萬元左右,而如今產生的稅收地方所得部分只能勉強達到3萬元左右水平。如此,財政投入需要幾十年才能收回投資。而今年以來土地市場深度低迷,全區原計劃全年實現10億元的土地出讓收入,但上半年僅實現了不到5000萬元。如今園區財政負債每年付利息就需要6億左右,今年需要舉債40億至70億元,其中有十多億元屬于“借新還舊”。園區負責人坦言,這種情況若任其發展,資金斷鏈、債務違約的風險很大。
政策“輸血”、提質“造血”、博弈“活血”
多位干部和專家認為,當前一些地方負債招商引發的財政困難,既受經濟環境影響,也存在發展思路、產業規劃和財稅體制等方面深層次的原因,應從宏觀和微觀多層面入手來應對。
首先,通過財稅改革“輸血”。多位受訪地方政府負責人說,招商引資、項目建設對基礎設施建設水平要求高。但地方政府獲得的上級財政支持,往往只占建設總投資的幾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而花大價錢引入企業,產生的稅收又有將近七成要上繳國家和省級財政;由此產生的剛性缺口,地方政府只有通過負債來解決。
中國銀行戰略發展部副總經理宗良認為,深化分稅制改革是地方債務脫困路徑。多位專家建議,應按照財權事權相匹配原則,適當上移部分事權與支出責任,適當提高增值稅、企業所得稅等共享稅地方政府的比例,釋放部分財力到縣市區政府。
其次,引導提質升級“造血”。國家開發銀行研究院院長黃劍輝等專家認為,地方負債主要用于服務經濟建設的基礎性建設而非一般性支出。未來方向應是培育較高質量的資產,包括升值后土地及優質國有資產。
受訪專家建議,在實現促進區域經濟社會發展同時,逐步形成保障債務償還的良性運轉機制。建議要引導各地在招商引資、項目建設中強化科學規劃和定位,通過合理劃分功能定位避免惡性競爭,通過引導和促進產城融合來形成優質資產,提高地方財政“造血”能力。
最后,提高博弈技巧“活血”。多地受訪干部認為,在當前市場化背景下,政府必須提高與市場“博弈”的技巧來盤活存量。建議引導各地在法律框架體系內,對停產、半停產企業進行調查摸底,引導企業對閑置廠房等存量資產進行分類利用;引導建而不產或低產的落后項目進行轉讓、更新;對享受公共財政資源的企業實行嚴格的稅收產出考核機制,對達不到合理產出效益的企業,要通過法律手段以現金、股份、債權等形式為公共投入爭權益;應切實轉變政府職能,努力建設服務型政府,在基礎設施建設領域積極引入社會資本,減輕政府直接債務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