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的希臘文明何以更精致

阮煒

希臘人養成了一種窮根究底的論辯風氣和思維習慣，甚至表現出一種對抽象概念的偏愛。這對科學、哲學思想的深化至為關鍵。

研究表明，希臘人雖然民主，卻“不自由”。但問題是，希臘人“不自由”，卻為何取得了如此卓越的文化成就？不妨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回答這個問題。

第一，希臘文明建立在埃及和兩河流域文明基礎上，沒有其滋養，任何可歸諸“希臘”的文化貢獻都免談。事實上，公元前7～6世紀，希臘經歷了“東方化革命”，即大規模舶來東方文明成果。畢達哥拉斯、柏拉圖、雅典改革家梭倫、斯巴達改革家呂庫古等希臘名人都留學過埃及，師從那里的寺廟祭司。希臘神廟夠巍峨壯麗吧？但起初，尚未脫離蒙昧的希臘人根本不知神廟為何物。神廟建筑的樣式和風格、祭拜儀式的細節，神廟人員的配備和管理，甚至神廟概念本身，統統是從埃及和西亞舶來的。相比之下，同時期印度文明大體上并沒有這種優勢，中國文明更是沒有。這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釋希臘文明何以顯得更精致。

第二，從地緣格局看，希臘分散為數百城邦，它們之間在保持獨立的同時，相互之間以及與外部世界之間通過海道和陸路保持著相當密切的往來。這意味著，物質、信息能夠在不同地區之間頻繁地流動，大量人口能夠擺脫土地的束縛，周游八方，見多識廣，不斷接受新事物、新思想、新技術的刺激，從而培養了開闊的眼界和敏捷的思維。這種地理條件雖不利于開出大型政治體，卻有助于思維活躍和文化創新。

第三，談希臘文明很大程度上就是談雅典文明，而古典時期雅典的繁榮是建立在對愛琴海區域數十個盟邦的軍事霸權和經濟掠奪之基礎上的。沒有雄厚的物質基礎，難有卓越的精神創造。雅典稍有名氣的建筑都是“提洛同盟”（公元前479年波斯人被趕走后以抗擊波斯人為名成立的同盟）建立以后才修建的。何以如此？它把大量盟金挪為己用，盟金實已成為“貢金”，盟邦實已淪為臣邦。此時雅典不只是一個城邦，而是一個統治眾多盟邦的帝國。

第四，盡管民主希臘在財產擁有、宗教信仰、人身權利等方面并不自由，但既搞民主政治，公民不僅得有政治立場，還必須公開發表意見，法律甚至懲罰騎墻的公民。這意味著有時雖然會出現壓制言論的情形，但言論自由仍能得到保障，否則無法解釋阿里斯多芬對雅典諸多要人（包括蘇格拉底）的嬉笑怒罵或惡毒攻擊了。這種相對自由對于活躍思想、繁榮藝術至關重要。

第五，氏族民主轉型成為激進民主時期及之后較長一段時間，希臘出現了一種活躍的政治和智識氛圍，經歷了所謂“古代啟蒙”運動，這對哲學、科學、歷史學、文學和藝術的繁榮非常有利，尤其給哲學的繁榮創造了良好條件。哲學的興起除了書寫技術這一關鍵條件外，還需有一種自由、活躍的智識氛圍。在這種氛圍中，共同體的人們能夠在人民大會、議事會和民眾法庭等公開場合自由地發言，甚至就特定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久而久之，希臘人養成了一種窮根究底的論辯風氣和思維習慣，甚至表現出一種對抽象概念的偏愛。這對科學、哲學思想的深化至為關鍵。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何同其他文明相比，希臘哲學顯得更為精致，希臘科學更為發達。

第六，據哲學家雅斯貝斯研究，公元前8～2世紀的中國、印度、希臘都處在“軸心時代”，屬于“軸心文明”。中國、印度與希臘一樣，約在同一時期也取得燦爛輝煌的成就，各自產生了孔子、佛陀等一大批偉大人物，這意味著時代因素極為重要。盡管“軸心時代”的中國、印度、希臘都不可能不實行這樣或那樣的社會控制，但言論自由大體上還是能夠保障的。或者說那時還不可能實行20世紀式效率極高的社會控制，否則便不可能產生一大批影響后世兩千多年的思想家了。

如此看來，文明興盛和天才輩出有多方面原因。說希臘民主在某些方面“不自由”，不等于說它不能取得輝煌的文化成就。

（作者系深圳大學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