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民
摘 要:鐘嶸《詩品》品評詩作,區別品次,影響深遠,然其疑案也很不少,一直以來爭辯不休。王叔岷所撰《鐘嶸詩品箋證稿》細考詞句,深研種種疑案,多所發明;在引述前人論述之上更作細微的剖析,解決了眾多紛爭。其即于未有明確可信解釋之疑案,也給出一家之言,為治《詩品》諸作中橫絕當代之高標。
關鍵詞:疑案,辨析,判定
南朝鐘嶸之《詩品》放眼天下所見之五言詩,辨析源流,別其優劣,定為上、中、下三品,遂成典范,后之擬作者頗不乏人。然其所論十分簡要,全書僅5000余言,且不錄所評之詩作,加以時序變遷,風尚轉移,后世學者多以今律古,詬病者亦眾,眾口,史不絕書,大有“五音令人耳聾”之勢。王叔岷先生以校讎名世,是20世紀海內外知名的學者,1914年生于四川簡陽,自云幼習詩書,“先君每日教岷《昭明文選》中五言詩數首,久之,遂偏愛六朝五言詩”。他讀大學時喜好上鐘嶸《詩品》,以為“文筆清澈,思深意遠”,1943年攻讀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時,曾寫成《鐘嶸詩品疏證》。不過,其晚年自認為乃“少年淺見之作,可取者少”。上世紀80年代,王先生重拾《詩品》,參校海內外詩品研究成果,歷七月遂成老辣深邃之《鐘嶸詩品箋證稿》,橫絕學界,使諸多疑案得到較為客觀明晰的解答。
一、研究范圍
這是一部十分詳細完備的研究著作,除了特別關注學界爭論的重大問題外,對《詩品》的語言文字與詩人以及前人研究中所及之重要人物都有深入挖掘,而又著重辨析鐘嶸評論詩人詩作之用語,條分縷析,甚為詳明。
(一)對人物的研究
1.鐘嶸 就全書所涉及的人物而言,最重要的當是《詩品》作者鐘嶸,雖然史書中有其傳記,然仍有疑意。如其生卒,王叔岷先生在史傳以外考證以為或為467-519年,而不同于姜亮夫《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的469-518年。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對鐘嶸寫作《詩品》的態度、論詩標準的研析。因此,在本書之前王先生有一篇《詩品導論》,算是此著的總論。
2.詩人 其次對《詩品》所涉及的詩人均作簡短介紹,做到知其人,論其詩。不過這些內容,多引述古直的研究成果,王先生只在其基礎上對個別地方作進一步箋注辨析。如《古詩》的作者向來眾口滔滔,陳延杰認為只因作者不詳,故總稱“古詩”。古直根據《文選》李善注,“或云枚乘”。王叔岷則由詩中“驅馬上東門”“游戲宛與洛”諸句辭兼東都,指出不盡是枚乘之作十分明確;而“或云枚乘”之作乃本于劉勰《文心雕龍》。
又如班婕妤之詩中,王先生引了古直對班婕妤的介紹后,接著案注道:“婕妤”《漢書》作“偼伃”,并引《說文解字》等古籍以證此兩字之義,前者為佞幸,后者為美稱,對其在宮中的身份有了更為詳細的說明。
除《詩品》所及之詩人,有時也兼及其余。如論左思詩時,也對其妹左芬之詩及其人作了介紹,并為她未能入《詩品》而惋惜。
《詩品》甚至有混淆人物的現象,在下卷《魏倉曹屬阮瑀、晉頓丘太守歐陽建、晉文學應璩、晉中書令嵇含、晉河南太守阮侃、晉侍中嵇紹、晉黃門棘據》一篇,經王先生考證,其中應璩當為應瑒。
3.評論家 在書中王先生的體例是先引有代表性的評論,再加以辨析,提出自己的看法。贊同者予以肯定,有異議者予以指明,并列其之主要依據。讀此書可以看到學者們的交鋒,真是很有意味的事。本書除了在《詩品導論》對著名學者如日本空海,宋代葉夢德,明代謝榛、胡應麟、王世貞,清代錢謙益、王士禎、沈德潛、章學誠、張澍、王謨,近代章太炎等人的論點作了總體展示外,對在各章中隨文引用者均有辨析和評論。如對郭璞的游仙詩,論者或云乃勸人自保以勿反,或以為乃詠懷之作,對鐘嶸之評論多有微詞。王先生比較眾人之說,以為此輩批評之中,其實有些就本之于鐘氏,而又反過來操矛入室;有的實未解鐘氏非貶辭之意。
(二)文字研究
1.詩作辨識 詩之詞句自然關涉詩的旨趣,影響對其品評。有的流傳有誤必須尋根究底。如在解鐘嶸評謝朓詩“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時對謝詩之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皆有細致入微的分析。
2.評論用語考釋 這是歷來爭論最多的地方。例如“源于”之意,因鐘嶸品詩的體例常指出某人之詩源出于某人,指出其流派。這多引來后人非議。王叔岷先生獨于紛擾中,區別出“源于”與“祖襲”之異。他認為體源,是為了探溯詩體類似,非謂師承,也就是說鐘嶸所用“源出”“源于”等詞并非如后世之批評者所理解的即師承、模仿之意。鐘氏只是認為其詩師相似而已;且有時乃就詩歌風格而言,有時就情感內容而言,并非處處相同。而常被人將之等同的“祖襲”一語才是師承之意,所謂某人“憲章”,某人則與“祖襲”相同。此說大可廓清迷霧,使紛擾歸于清靜。他如評詩之“華美”與“華靡”之分,“質直”與“質木”之別,“典麗”與“新聲”之辨,“險俗”與“危仄”之分,“淫靡”與“華艷”之異,“平美”與“平質”之殊等等均有重大價值。
3.訂證訛誤 現在流通的《詩品》之中有一些訛誤,前人往往未識別而信以為真。有的是文句之淆亂,有的甚至將人名也弄錯了。如誤“王屮”為“王巾”。又如《梁秀才陸厥》:“觀厥文緯,具識丈夫之情狀,自制未優,非言之失也。”此語頗有難懂之處。或以為“丈夫”一詞指陸厥在揚子云“壯夫不為”之意;或以為“丈”當作“文”,且其下無“夫”。王先生則認為以上文“文緯”一詞,下句之“識”當作“織”,“丈夫”當為“文”,“夫”是淺人妄改。
二、箋證方法
1.參校眾說 《鐘嶸詩品箋證稿》與一般注解本不同在于它不僅提出自己對疑難的看法,而且列舉前人之說,將各種說法一并展示出來;不僅有結論,而且有對問題的辨析過程。讀者可以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對只求泛泛而讀的人來說不免顯得煩瑣,可是對欲深研者卻是難得的資料。如《宋光祿謝莊》:“希逸詩,氣候清雅,不逮于王、袁。然興屬閑長,良無鄙促也。”“王、袁”二人到底是誰呢?王先生先列舉古直之說,以為是王微、袁淑;再引宋書為證。但接著他指出或本以為“王、袁”謂“范、袁”,指范曄、袁淑。
2.前后相參 雖然前人之說皆有所本,但最為可靠的理解,應當求之于言者本人之論。如果確信一個人的言論應當前后一致,則他前后之說相參證,即是最可信的解釋。王氏在判斷疑難之時多用此法。如“風力”與“風骨”,“丹采”與“情采”。他先引古直之說,以為鐘氏所謂“風力”“丹采”與劉勰所謂“風骨”“情采”相同;接著參入鐘氏用“風力”評建安詩,以“丹采”評齊梁詩,從而證明“風力”與劉勰“風骨”同,而“情采”兼情與采二事,“丹采”則僅同于其中之“采”。
3.重同代之論 很多疑案歷代均有議論,相較而言,要了解鐘嶸之本意,最接近者大概是他同時代人的相關說明。而對文學作品的評價因與時代風尚相關,所以一個時代的人雖或觀點相左,但所謂“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終有其相似之點。在判斷《詩品》疑案時,王叔岷先生在廣采前人之說的同時也特看重劉勰《文心雕龍》的相關內容。而《世說新語》雖非文論,但其中也頗涉及《詩品》中相關的詩人,也有對其的評論,以之互相參證,很有啟示意義。如《詩品》在《晉平原相陸機》中評陸詩“氣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而《文心雕龍》亦云:“晉世群材,稍入輕綺,潘、張、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并說“雕刻取巧,雖美非秀”,皆可證鐘氏之說。而王先生并進一步指出劉氏之“采弱于正始,力柔于建安”,“采”謂文采,與“文秀”有別。陸機詩不逮于王粲的根本點正在于其俳偶雕刻,漸失自然渾成之氣。
4.詩、論相證 有的概念難以明確,如果與鐘嶸所評之詩結合起來,則可明確。如“嶄絕”是《詩品》的一個重要概念,王先生通過對“是時君不歸,春風徒笑人”,“形迫杼剪斷,顏落風摧電,容華一朝盡,惟余心不變”的考察來解此概念,并用“無論君歸,君歸芳已歇”的“凄婉”相區別。
有時為了讓人明白鐘氏所評之詩的風貌,也引詩以證之。如鐘氏說王巾“詩愛奇嶄絕”,“愛奇”之評當否,是何面貌,可以從其詩中看出。王先生就引其詩“科斗唯唯,群浮暗水,唯朝繼夕,聿役如鬼”,“羊淫而狠,豬卑而攣,鵝頑而傲,狗險而出”來相佐證。
三、公案研究
綜觀整部《詩品》,可謂疑案處處是,然影響最大者為以下幾種。對此王先生均有說法。
1.鐘氏病聲律 眾所周知,鐘嶸論詩反對聲律,然聲律于中國詩歌的發展實乃轉折的樞紐,鐘氏也因此大為后人詬病。作者在《詩品》序中已明確其態度:“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臺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邪?”其思想保守是顯而易見的,而同時代的劉勰卻思想積極,其《文心雕龍》有專章論聲律。但指責鐘嶸容易,找尋出原因卻困難。王先生對此的解釋是,鐘嶸撰述此作時已至晚年,此時思想保守亦人之常情。相反,劉勰寫作時大約三十三四歲,少壯進取,自易趨新。
2.列沈約詩于中品 沈約是提倡聲律的代表人物之一,是鐘氏的前輩,名重于世,可鐘嶸偏偏將之列于中品之末,對此后人多有猜測。影響較大的一種說法出自《南史》,其云鐘嶸曾求譽于沈約,而沈拒之。約卒后,鐘撰《詩品》,列之中品,“蓋追宿憾,以報約也”。如果真如此,則鐘氏撰述態度大有問題不說,其人品也相當低劣。然幸前人已有辨駁。王先生引述了陳延杰對沈約的評語:“才力有余,風神全乏。視彥昇、彥龍,僅乃過之。世以鐘氏私憾置之中品,非也。”又引《四庫提要》之說:“列約中品,未為排抑。”并加案語:“仲偉列休文詩于中品,實未為抑。然云‘約于是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云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似有諷刺意。”可知王先生一方面否認鐘氏挾私仇而列沈約于中品,但另一方面又確認鐘嶸在其評品中,對沈約含有譏諷。這種斷定可謂細微而中肯。
3.列陶潛詩于中品 與沈約活著就享譽天下不同,陶詩愈到后來愈為人所推崇,狂放如李白,傲岸如蘇軾等大家皆折服于陶。但鐘卻列之中品,是不是太沒有眼光呢?或者世傳《詩品》有誤,被改動了原作?《太平御覽》說鐘嶸評詩列古詩、李陵……陶潛十二人詩為上品,世傳詩品列陶于中品為后人竄亂之本;而清代亦有刻本在謝靈運之下注“陶潛”二字;而《四部叢刊宋御覽》上品卻無陶潛,從刻本來看更讓人迷惑。王先生考證后認為,《太平御覽》上品陶潛之名顯系后人添入。但為何將陶潛列入中品呢?只因鐘氏評詩的標準是重性情反對用典,重風力反對說理,重自然音韻反對聲律,重清雅而忌險俗,取華艷而輕淫靡。且鐘氏在其序中已說三品之分“差非定制”。其態度十分謙虛,“詩之為技,殆均博弈”,喻其評詩如“農歌轅議”,明共志錄,“周旋閭里,均之談笑”。這才是顧及時代的公允之論。
4.列曹操詩于下品 曹操詩悲涼慷慨,享譽后世,而鐘氏卻列之下品,亦是一大公案。王先生認為,此亦主要由鐘氏評詩標準引起。而鐘氏之評與劉勰對曹氏之評大體相同。曹詩雖多悲涼而可歸之“翰藻”之處的詩作,從總體來看以古直者居多。古直之風不合于南朝詩文之習。相較之下,“魏文雖多鄙質,而有美贍可玩之篇;應璩雖為古語,而有華靡可味之制;陶潛雖嘆質直,而有風華清靡之作。故降品猶得居中。若魏武之古直,與南朝風尚不相謀。”且曹操詩多四言之制,而鐘氏所論專在五言之篇。
5.定《楚辭》為五言詩之源 鐘氏辨詩之源,舉國風、小雅、楚辭三宗。然國風、小雅并出于毛詩,他卻略毛詩,而特舉《離騷》,深為后世學者所疑。王先生的解釋是,五言詩固生于國風,而到楚辭大為擴展。楚辭不僅在思想上而且在風調上與五言有密切關系。后世詩家皆深有得于《楚辭》。此意前人雖有申說,而王先生更認為“《楚辭》句型之影響五言,遠不如內容之影響五言”;而特別要緊的是《詩品》中說某人詩源出于某,有時指風格,有時指情思,有時指句法,其所謂“源出”的含義并非處處相同。
王叔岷先生《鐘嶸詩品箋證稿》內容十分豐贍,引述廣博,辨析精微,幾乎處處皆有所發明。其判斷疑案往往一語中的,態度篤誠謹慎,對不十分有把握的疑案只提供自己的推斷,并未輕下定論。然無論已了未了之處都能予人啟迪,讀此書實為一樂事也。
作者單位:成都市龍泉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