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宋林，神話終結

王德民 凌德

舉報、緊急辟謠、風波平息、再舉報、再辟謠、被調查……發生在新華社《經濟參考報》首席記者王文志和華潤集團董事長宋林之間的這場舉報大戲，從2013年7月17日至今，歷時9個月，進展一度停滯。但從2014年4月15日晚王文志發出第二封實名舉報信開始，劇情推進的節奏陡然加快。不到4天，宋林就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免職。這讓人們在感慨中紀委出手迅猛的同時也不禁唏噓，“謠言”終歸還是成真了。

華潤集團是國資委監管的53家副部級央企之一。據華潤官方網站介紹，這是一家在香港注冊和運營的多元化控股企業集團，其前身是1938年于香港成立的“聯和行”，1948年改組更名為華潤公司。初成立時，其主要任務是支援中共領導的抗日戰爭，后來也為新中國的成立做出獨特貢獻。1983年，華潤公司改組為華潤集團。如今，其核心業務包括消費品、電力、地產、醫藥、燃氣等，集團下設華潤創業、華潤電力、華潤置地等多家子公司。

有關宋林正在接受調查的消息被證實后，該集團位于北京的辦公地點，很快就迎來了爭相探訪的媒體。4月18日上午，有媒體在位于建國門的華潤大廈一層大廳看到，電子公告牌上正滾動播放宋林被查的消息，但很少有員工在此駐足。不過當天下午3點左右，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趕到這里時發現，有關消息已經被撤下，不見蹤影。

華潤集團在該大廈設有華潤電力辦公室和總部駐京辦公室，分別位于6層與27層。記者到達時，兩處辦公地點的樓道里都空蕩蕩的，只有少量員工在上班。在總部駐京辦公室前臺，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領導們都去深圳開會了，這邊只有后勤人員在值守。華潤電力的一名員工則在與記者聊天時透露，宋林在公司的口碑很不錯，工作能力強。但當記者進一步問到宋林被查一事，該員工開始躲閃：“這事你最好還是通過官方渠道去了解。”記者進一步與集團宣傳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取得聯系，得到的答復是：“這是宋總自己的事，不會影響企業正常的生產經營。”

然而，表面風平浪靜的背后，是雙方當事人艱難的對峙。回望事件進展，不難梳理出一份緊湊的時間表：

4月15日晚，王文志實名舉報宋林包養情婦并涉嫌貪腐。雖然長微博在當晚即被刪除，但它的圖文并茂早已讓這個話題成為焦點。

宋林方面迅速反應。據悉，此前還在深圳看病的他，在看到舉報后立刻趕回香港。16日凌晨近1時，他向香港媒體發出聲明，對“純屬捏造和惡意中傷”的舉報內容表示“極為憤慨”。但事隔不足半小時，他再次通知媒體，稍后會有一份新的聲明。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注意到，除了刪除“對此極為憤慨”6個字，兩份聲明的內容完全一樣。

16日一早，宋林通過華潤官網發表個人聲明，并強硬表示，“希望有關上級機構及相關部門盡快進行調查”。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這邊請求調查的話音尚未完全落下，那邊中紀委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宋林“夢想成真”。有消息稱，宋林16日上午還在香港，當晚就被中紀委從深圳帶走。17日18時30分，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發布消息，證實宋林正接受組織調查。約2個小時后，宋林在華潤官網的個人聲明被刪除。集團方面隨即發布公告，表示將全力配合調查工作，并努力確保各項業務正常開展。19日上午10時11分，新華社“新華視點”微博發布消息稱，中央已決定免去宋林的領導職務，“現正在按程序辦理”。

事實上，類似的舉報，在2013年7月也上演過一輪。7月5日，《經濟參考報》刊登王文志等人的調查報道《華潤電力并購金業項目被指數十億國資流失》。12天后，王文志將自己的第一封舉報信貼到網上，結合報道內容實名舉報稱宋林等華潤高管在山西一項收購案中存在嚴重違規操作，涉嫌瀆職甚至巨額貪腐。同日，華潤集團發布聲明稱，報道和舉報中有諸多揣測、臆斷乃至惡意誹謗之辭，已對華潤集團和華潤領導人聲譽造成不良影響，并表示要追究法律責任。

有媒體注意到，之后的7月25日，宋林現身國資委頒獎典禮，華潤集團因銳意進取被國資委授予業績優秀獎。這被外界認為是宋林已從舉報風波中脫身的一個信號。

兩輪舉報，過程大致相同，結果卻為何截然相反？近日，一位接近此事件的人士匿名向媒體透露，第一次舉報，其實已經收到高層領導的批示要嚴查，“但據說遇到阻力，被‘頂’了近一年”。有人認為，宋林被免無疑是最近中央反腐力度空前的最直接成果。

王文志的兩次舉報，其實指向了同一件事：2010年，華潤集團子公司華潤電力以百億元收購山西金業集團。

華潤電力組建于2001年，先后收購、投資了多家電廠。據記者了解，在業內，其一直被視作“低成本的典范”，幾乎每次都是在價格最低、最合適的時機出手。即便在2008年電力行業陷入全行業虧損，五大發電集團全年虧損約400億元人民幣時，華潤電力依然有17.17億元的凈利潤。而金業集團是山西一家集原煤開采、洗選、煉焦、鐵路運輸為一體的民營企業，公司老總張新明曾被稱為“山西首富”。

根據舉報和《經濟參考報》此前報道，2009年底，華潤電力專門成立工作組，開始與陷入經營困境的金業集團就資產收購進行談判。2010年2月9日，華潤電力攜旗下山西華潤聯盛能源投資有限公司和金業集團簽訂《企業重組合作主協議》，以不高于79億元的價格收購金業集團所屬資產包的80%股權。該資產包由金業集團旗下10個實體組成，包括3個號稱可采儲量達2.55億噸的煤礦（原相煤礦、中社煤礦、紅崖頭煤礦）以及7家相關企業。這筆交易，華潤電力并未公布收購價格，但王文志根據雙方簽訂的《企業重組合作主協議》統計發現，加上土地出讓金等各項支出，該資產包權益整體作價為103億元。

與這個交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09年9月，也就是華潤電力進行收購前不到3個月，金業集團曾與大同煤礦集團公司接觸。同煤集團財務部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王文志，雙方當時對該部分資產的估價約為52億元，但收購啟動不久，就因故被叫停。收購價格，比華潤電力的出價低了50多億元。此后，華潤電力還在宋林的直接指示下，迅速向金業集團直接支付或間接支付81億元收購款，其中違反收購協議提前支付50多億元。

王文志還進一步披露，金業集團的幾個煤礦證件明明已經過期，卻在收購時順利過關。中社煤礦“被華潤電力買下后，一天也沒建設和生產過，一直處于停滯狀態”。紅崖頭煤礦更是淪為當地農民的放羊場地。

除了違規并購，導致國有資產流失，王文志還在針對宋林的第二封舉報信中新列入了包養情婦、涉嫌貪腐兩項內容，同時被曝光的有宋林與“情婦”楊麗娟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二人坐在餐桌旁，一張是二人靠在床上，兩張照片上，女方都依偎在宋林的懷中，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

“宋林認識楊麗娟后，利用職務影響，將其安排到華潤的合作方瑞士聯合銀行集團（下文稱瑞銀）香港和上海分支機構上班。更重要的是，楊麗娟成為宋林收受賄賂和洗錢的重要渠道。據我獲得的信息顯示，楊麗娟以其本人或其親屬的名義，現在境內外擁有十億元以上的資產，在蘇州、常州、上海、香港等地擁有大量別墅等高等房產，在境內外銀行有巨額存款。”王文志在舉報信上這樣寫道。

據了解，楊麗娟現年36歲，生于江蘇吳江，2012年6月加入瑞銀香港，目前確實供職于瑞銀投行部中國團隊，級別是執行董事。她的同事向媒體透露：“我們很少人知道她和宋林的關系，內部只是說華潤的某高管是她叔叔。”另有知情人說：“她與宋林在一起很久了，曾經談婚論嫁，但宋林最終沒有兌現他的承諾。”宋林的妻子知曉此事后，憤而到美國陪兒子讀書。

據財新記者調查，楊麗娟在未加入瑞銀前，曾在瑞士信貸（下文稱瑞信）投行部工作了3年。而自2009年楊麗娟加入瑞信后，華潤系所有上市公司的公告顯示，至少有3筆與瑞信有關的交易。楊麗娟加入瑞銀后，瑞銀同樣獲得華潤旗下公司的合同。

此次王文志舉報僅一天后，瑞銀總部就作出決定，對楊麗娟展開內部調查。為核實情況，記者多次撥打瑞銀集團辦公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

宋林到底是何許人，能掀起這么大的波浪？他在華潤集團為何有那么大的能量，被舉報涉及違規經營的金額能動輒高達數十億？這一切，還得從他個人的經歷來看。

現年52歲的宋林，是山東乳山人，曾就讀山東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后畢業于上海同濟大學，獲固體力學學士學位。1985年，宋林大學一畢業就進入華潤集團旗下的華潤石化，成了一名扛著測量儀測油庫的實習生。華潤石化從上世紀70年代就開始負責從內陸向香港輸送石油，地位相當重要。而宋林正是從這里起步，由經理、高級經理、總經理助理、副總經理一路升遷，最終晉升集團掌舵人。

據公開資料顯示，2001年，集團旗下上市公司華潤創業持續低迷，宋林臨危受命擔任該公司總經理，成為集團總經理寧高寧的助手，并取得了不錯的業績。對宋林而言，這無疑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此后，他先后在華潤系香港6家上市公司中的4家執掌過帥印。

2004年起，宋林接替寧高寧擔任華潤集團總經理。此后近10年間，華潤集團進行的重組整合有40多起，行業涉及能源、零售、醫藥、水泥、金融等多個領域。正是靠著大小通吃的并購旋風和眼花繚亂的資本運作，華潤完成了對國內不同行業的各種企業的大肆收購，編織出一個業務龐雜的“華潤帝國”。

2008年5月，46歲的宋林開始擔任華潤集團董事長，成為集團歷代掌門人中最年輕的一位。之后，他主導了上述并購山西金業、擴大華潤電力、水泥和燃氣的融資等一系列大規模擴張。2012年，宋林被《財富》評為商界領袖第二十名，并成為改革年度人物。

在華潤的奮斗經歷，顯然讓宋林引以為榮。2005年，他在香港接受采訪時，回憶了自己早年在香港為物色新油站位置，駕車在新界左兜右轉的情景。“當時與原居民討價還價，還要應付黑社會。香港黑社會很兇悍，有一次談判中，雙方以互扔瓶子告終。”

對宋林，華潤集團前任掌舵者陳新華曾公開表露出自己的欣賞，認為他“與寧高寧一樣能干，一樣有強烈的主人翁態度”，“他思考敏捷、工作勤奮、做事有激情，他的學習能力和專業知識水平都給我留下了好印象。”但據記者了解，宋林執掌華潤后，被指態度囂張，行事霸道，引起集團前任及現任高層不滿。

雖然集團內部有人不滿宋林，但他頗受外資基金經理歡迎。有基金經理就表示，宋林喜歡在投資者會議上用流利的英語和大家交流，也清楚地知道投資者需要什么，所以大家普遍對他印象頗佳。也有香港同行告訴本刊記者，香港的中資企業負責人通常不喜歡見記者和投資者，但宋林不一樣，除了喜歡在記者會及投資者會議上親自回答問題外，還很喜歡與記者接觸，特別是女記者，經常在會后留下，以略帶普通話口音的廣東話與女記者閑聊。

無論如何，作為少有的在華潤集團內部步步提拔上來的“副部級領導”，已經在華潤工作了30年的宋林在集團內部擁有強大的控制力，甚至“教父”般的影響。4月18日，宋林被調查的消息一傳出，華潤集團旗下的5家上市公司的股價齊聲下跌。面對此情此境，18日，暫時全面主持華潤工作的集團總經理喬世波稱，“華潤正在面臨著一個非常時期”。

與華潤一樣承受著巨大壓力的，還有該事件的主要舉報人王文志。

王文志在新浪微博上的個人資料顯示，他出生于1979年2月18日，2001年進入新華社《經濟參考報》，目前任首席記者。雖然已有十幾年的調查報道經驗，但參與對宋林的調查報道和舉報，是王文志第一次面臨這么大的挑戰。他曾對媒體透露，第一次舉報后，他曾接到兩個威脅電話：“一個是年前的，電話中威脅我‘你小心點兒’，一個是今年初，電話中的當事人好像知道我在繼續做調查，告誡我‘注意點兒’。”

據記者了解，4月16日上午，正在出差的王文志接到新華社的緊急召喚，要求他務必于當日回到北京，至于具體的原因，他本人當時并不清楚。此后，記者也曾多次致電王文志，但其手機一直處于停機狀態，辦公電話也無人接聽。他的一位同事告訴記者，王文志目前的確在北京，還在正常工作，要采訪的話，可能需要通過報社的官方渠道。記者繼續嘗試按照其提供的號碼與《經濟參考報》取得聯系，但電話同樣無人接聽。

王文志對宋林的舉報在推進中紀委調查的同時，也引發了爭議。

作為一名新華社的記者，以個人名義進行舉報，是否是利用職務身份進行自我炒作。對此，王文志回應稱，自己先是在報紙上刊發了關于華潤的報道，將資料公開后才正式舉報的。從開始搜集線索到采訪，再到舉報，他花了半年時間，去山西調查了三四次，并收集了其他人提供的舉報材料。他認為這只是在盡一個公民的責任，也自信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至于舉報所牽涉的違規并購行為是華潤董事會的集體決議，為什么單單只舉報宋林？王文志表示，舉報如果僅僅針對事情本身，中紀委可能不會調查，針對這個人，中紀委就容易去調查，所以選擇網絡舉報宋林。他同時強調，并不建議同行都和自己做一樣的事情，因為“甘苦自知，個中滋味別人是難以體會的”。

目前，外界尚無法得知宋林事件的內幕細節。不過，宋林的確成了繼前國家能源局局長劉鐵男之后，第二個因個人實名舉報落馬的副部級高官。有分析人士認為，雖然現在調查結果仍未水落石出，但華潤集團的宋林時代無疑已經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