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和宅基地使用權還沒有被定位為一種純粹的個人權利,而是一種身份資格
農地流轉是一個經久不衰的改革話題。農村土地的集體所有制,物權法上的集體所有權,一直堅持“集體”之名,但到底集體是什么,眾說紛紜,結果導致實踐中的所有人缺位,集體土地出租或被征收,收入沒有惠及農民,反而引發層出不窮的群體性事件。集體所有權模糊不清的根本原因是集體本身的模糊性。
我國的集體所有制,從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很大程度上借鑒了蘇聯式的集體制度。而蘇聯的集體制度則有著深刻歐洲傳統。社會主義思想中的“集體”觀念實際上起源于中世紀歐洲古老的村社、采邑或札德魯加(家族公社)制度。斯大林時期實行農業集體化,發展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使農業生產的共有方式以新的形式出現。俄羅斯學者認為,布爾什維克為了抵制土地私有制,建立了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實際上使村社制度以另外的形式得以恢復,并將這種生產方式擴大到工業企業。
近來,有學者依據中國的文化傳統和本土資源對集體制度嘗試進行闡釋和改造,主張以傳統鄉土社會中的農村自治體為現在的集體所有制探尋一條出路。如費孝通先生認為:“鄉土社會的信用并不是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時的可靠性?!焙喲灾?,即所謂:“國權不下縣,縣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而秦暉先生在考察了長沙走馬樓吳簡等文物資料的基礎上認為,即使是在大族勢力強盛,中央集權相對較弱的時代,在帝國官府之下,鄉村社會依然不是宗族的社會,而是編戶齊民的吏民社會。于是,我們的鄉村社會真實傳統看來該是:“國權歸大族,宗族不下縣,縣下唯編戶,戶失則國危。”
在現代計劃經濟之下,我國的集體制度不是建立在村社自治的基礎之上的,而恰恰是承續了傳統中國吏民社會的傳統。作為集體前身的人民公社這個現象與其說是“集體主義”,不如說是“國家主義”的產物,是由國家一手建立起來的貫徹國家意志的工具,即一種新型的“齊戶編民”。周其仁先生曾指出這種經濟并不是什么“集體經濟”,國家控制人民公社的程度并不比控制國營工廠差,區別在于國家控制了工廠,國家是承擔了這種控制的后果的。而人民公社則不同,它是“國家控制,但由農民承擔控制后果”的經濟。
農村土地是否允許自由流轉的問題,實質是把農民定位為一種個體職業還是一種集體身份?之所以限制農村土地流轉,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在這種集體經濟之下,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和宅基地使用權還沒有被定位為一種純粹的個人權利,而是一種身份資格,這種身份背后是利益、義務、職責、福利的混合體。農民不是作為個體被視為獨立自主的市場主體,而是作為集體經濟組織中的一分子。農民不僅僅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身份。
總之,將農民束縛在土地上,固化在集體中,由集體土地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由村民自治制約集體,而農村土地則是維護集體和農民關系的紐帶。這種封閉性的制度設計實際上強化了農民職業的身份性,不利于農村勞動力的解放和農民個性人格的自由發展。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社會保障的普及和城鄉二元固有結構的解體,市場經濟的浪潮最終將不可避免的涌向農村,將農村的勞動力資源和土地資源席卷入統一的市場體系。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農民的土地權利和農民的身份定位,真正把土地和農民從農村中解放出來。改革的實質就是瓦解“集體”,“消滅”農民,使“農民”成為“市民”,成為居住在農村的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