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了的人，在珠穆朗瑪

禾青 金鱗

一、流浪著的，才叫生命

2014年初夏，中國南方大部分城市連降暴雨，城市內澇嚴重。納溪在深圳的家里，看著窗外的雨柱席卷而來，她從未覺得家是這樣一個溫暖又安全的地方。

從2010年開始，她就不停地遷徙流浪，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個月。她一度覺得，生命就要這樣，才會有不一樣的意義。但是到后來，盡管身體依舊年輕，心卻似乎開始漸漸老去，每次上路，都會有一絲疲憊從腳底泛起，一寸一寸占據整個身心。她每次都鼓勵自己，好吧，這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一定會好好聽母親的話，找個溫暖的城市留下來，平淡安穩地過一生。

2014年1月3號，她終于停了下來，也不得不停。

二、不想要艷遇的人，偏偏遇到你

納溪年幼時，父親早逝，母親又管教甚嚴，所以，她的童年異常孤單，一直沒有什么朋友，常常獨來獨往。

高考填報志愿時，母親只準許她報考本市的學校，她順從了。但是大學畢業那年，她卻偷偷給武漢一家公司投了簡歷，錄用后違約的話要付出高昂的違約金。

因為這事，母女幾近決裂。

畢業后到上班之前有一段空閑，納溪決定去大理。

她從未一個人去過這么遠的地方，但是她什么都不怕，并對即將到來的自由充滿了期待。

到了大理，她直奔古城里的一家青旅，不湊巧，店里只剩最后一間男女混住的大房間。老板娘見她猶豫，說，現在不算是旺季，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人來，如果有人來了，是異性的話我會幫你另外安排的。

納溪拖著行李箱，也實在不想再走，就住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了洱海邊的才村碼頭。天將黑的時候歸來，打開房門，只見一個男人的背影，高大，健碩。

她從未和一個異性離得如此之近，不由得呆立在門口。男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皮膚微黑，五官深刻，笑起來眼睛彎彎，親和，又有幾分可愛。

他說，老板說這是最后一間房了，讓我找你商量商量，如果你覺得實在不方便的話，我就不住這里了吧。

納溪的理智讓她要拒絕，但是她對眼前的男人有莫名的親切感，于是張口說出的是：沒事。

但畢竟還是尷尬，她默默走到自己床邊，坐立難安，最后只好拿出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著。

男人說，我叫陳池，你叫什么名字？

納溪保持著基本的戒備，裝著沒聽見。

男人又說，你可以叫我小七，因為我在家族里排第七，親朋好友都這樣叫我。

納溪想起貝克漢姆和維多利亞的女兒，也是叫小七，她不禁輕輕笑了笑。

陳池已經在路上走了兩年。他去過中東，南美，還有東南亞的很多國家。這次到大理，也是剛從泰國過來，下一站是西藏。

他和納溪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他活潑外向，喜歡說話，而納溪話不多，最擅長傾聽。

兩人把大理逛了個遍。陳池是最資深的向導，他知道哪里的風景最美，哪里的東西最便宜又最好吃。納溪覺得很盡興，這一趟來得真是太值了。

后來，納溪先離開大理，陳池送她去火車站。納溪揮揮手，微笑著說，有機會再見，保持聯系。

陳池也笑，目送著她進站。

只是，納溪上火車之后，趴在桌上偷偷哭了許久。

她要去昆明轉飛機到武漢。到昆明之后，她發了短信給他報平安，他回復，好，注意安全，一路順風。

那一刻，納溪好想立刻退掉機票，回到大理去，和他一起滿世界漂流。

她回到武漢，兢兢業業地工作，不敢有絲毫懈怠。她想賺更多的錢，好出去看外面的廣闊世界。

終于盼到一個長假期，她發短信給陳池，說自己想去西安，讓他傳授點經驗。等了許久，陳池才回短信，讓她注意安全，不要買紀念品之類。她隱隱失望。

出發當天，納溪的飛機晚點，晚了將近四個小時。正準備登機的時候，突然接到陳池的短信：納溪，你到沒，我在出站大廳。

哪個出站大廳？納溪說，我還在武漢，晚點了，正準備登機。

他回，我在咸陽機場。

她激動萬分，第一次覺得飛機的速度是那樣慢。

到了西安，他們一起去了華山，去了省博。一路上，納溪很開心，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笑意。陳池也不像上次那樣多話，只是時不時問納溪在武漢過得是否開心，是否長住等等。

最后，他終于說，納溪，我也想去武漢看看，我喜歡炎熱的地方，你覺得好不好？

納溪來不及回答，熱血已涌上臉頰，只能低著頭笑。

陳池也笑了。

三、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們一起回了武漢。

陳池要找工作，恰好公務員招考，他報了名，竟順利考取。

納溪開始期待以后的新生活，甚至還想過要不要生兩個孩子。但是她從未見過他的父母，只聽他說他們都在國外，也就沒有多問。只是慢慢地，她開始覺察到，陳池并不開心，雖然他努力裝得很開心。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每天在辦公室里坐著，忙著可大可小的事務，大都是形式主義。

終于有一天，他對納溪說，我還是要出去，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納溪流著淚抱緊他，問，一定要走么？節假日我就陪你出去好不好？

他搖頭，對不起。你好好找個踏實的男人，結婚，生子。

納溪問，你要去哪里？

他說，西藏，我想去攀登珠穆朗瑪。

納溪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陳池走了，納溪開始患得患失，覺得自己的世界瞬間就空無一物了。她想起昆明的那一晚，想起那個想要回去找他的自己，決定要和他在一起。

母親知道后，放出狠話說，就當這個女兒死了。

她雖然內疚，但心里又有著一些罪惡的歡喜。

陳池就暫時擱置了自己的珠峰計劃，帶著納溪去了許多地方。窮游，逃票，搭車，住便宜的青旅，像一對亡命天涯的鴛鴦。

漸漸地，納溪開始覺得累了。再多的美景，看多了也會覺得膩。而且同齡的女孩子，大都已經開始生兒育女了。盡管內心叛逆，但是她一直渴望有一個家。

2013年秋，納溪的母親大病一場。納溪趕回去時，看到母親躺在醫院窄小的病床上，瘦弱干枯，住院費也欠了許多。納溪已經沒有積蓄，急得恨不得賣血。

陳池偷偷替她繳清了住院費。納溪問他哪里來的錢，他轉移話題，叫她好好照顧母親，不要胡思亂想。

他一直陪著她。待到母親康復，她拉著納溪的手，含淚懇求，要女兒趕快安定下來。

納溪不敢說不。于是，陳池獨自離開。

左鄰右舍遠近親戚開始給納溪張羅相親。2014年1月3日，“愛你一世一生”的日子，她領了結婚證。

納溪既不覺得歡喜，也不覺得悲哀，只是平靜地給陳池發了條短信，他沒有回。

也許他正在珠峰吧，納溪想。

四、睡著了的人，在珠穆朗瑪

2014年4月，納溪已經在計劃要孩子了。

這時陳池的父母卻找到了她。他們在陳池的通訊錄中看到的唯一記錄，就是納溪的地址和聯系方式。他們告訴納溪，陳池失蹤了三個月，最后出現的地點是珠峰腳下的大本營。

陳池的父母之前一直在國外，而且早已離婚，有了各自的家庭。他們在納溪面前不停流淚懺悔，自責沒有盡到為人父母的義務，以為只要給孩子足夠的金錢就是最大的關愛。

納溪心如刀絞，只能默默遞上紙巾。

納溪知道，陳池應該是已經長眠在那冰雪之地了。

他就像有靈氣的藏獒，知道自己生命將逝，就會獨自走向無人知曉的地方，靜靜離開。

其實，納溪和他是一類人，一直缺少愛，不管表面活潑還是安靜，內心都是荒蕪的，悲哀的。所以他們即便在一起，也不能互相溫暖，只會越來越冷。

但納溪還是覺得疼痛難忍。他給過她一生難忘的記憶和經歷，帶她看過名山大川江河湖海。

也許他比她更孤獨。

納溪一遍遍夢到陳池。夢里，陳池問，納溪，結婚的感覺好不好？當媽媽應該會很快樂吧？你一定要幸福，我會抽時間去看你。

納溪醒來，身邊的丈夫呼吸勻稱，自有一種踏實安穩的幸福，她輕輕握住了丈夫的手，丈夫翻了個身，抱住了她。

窗外電閃雷鳴。夏天的深圳，總是會有暴雨，只是今年好像尤其多。

責編/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