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人時代

金色的落葉燦爛如夏火，灼灼燃燒著路面。空空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虛假的笑容和機械的殷勤刺激著大腦皮層。艾思敏走在鵝卵石鋪成的路面上，每一腳，都像是踩著虛空。

母親早已準備好了精致的晚餐。艾思敏熱烈地與她擁抱。隨著大腦皮層的數據終端傳來“叮”的一聲，兩人相視一笑。

不出意外，艾思敏睡到了九點。母親沒有來叫她，只是安靜地在樓下做早餐。艾思敏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艾思敏無法責怪她，畢竟母親只是順從地執行了艾思敏昨晚隨口說下的“不要來煩我”的命令——在默契度是0%的時候，執行度是100%。

艾思敏頭痛地望著扔了一地的衣服褲子，她扭過頭，看著床頭的對講機，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門卻突然開了，隨之而來的，是母親一貫的尖叫：“小思！看你！把房間弄成什么樣了！”

“抱歉，老媽。”艾思敏打著哈欠回了一句。

“叮！系統提示：默契度達到10%。”冷不防地，大腦里的控制中樞傳來了甜美的提示音。艾思敏整個人像是震了一下。她關掉信息提示，將模式切換成“防打擾”狀態，木木地出了門。

“艾麗莎面點店，向東行30米后右轉，宜人百貨，三樓……”芙倫斯面無表情地念著紙條上的字，她的身后跟著拎了大包小包的丈夫杰克，以及七歲的兒子湯米。今天他們一家三口趁著周末出來逛街購物。本可將面點店的地點儲存在腦中，但按照慣例，芙倫斯還是把它抄到了紙上，這樣看起來更貼近現實，盡管這一切本身一點兒都不現實。

“芙倫斯A-3號‘服務性’替代人，請注意調整您的表情。根據您的所剩電量，建議您使用‘微笑’模式。”

不用說，又是湯米在傳送信息了，從出門開始就沒停過。但畢竟小孩子總是有著旺盛的精力，而且又是最新的超A型替代人，在老一代A型替代人面前一點都不懂得含蓄與尊敬。芙倫斯其實很不喜歡被一個小鬼像老媽子那樣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當然，她更不喜歡上級布置下來的這個任務——為了增強商業區的繁華而來逛街。

“媽咪，媽咪，我要那個！”湯米霸道地拽住芙倫斯的裙子，任性的小臉做出小心翼翼又充滿期待的樣子。芙倫斯嘆了口氣，摸摸湯米的腦袋，一邊向著街邊的小攤走去，一邊祈禱這個小鬼的表情中央控制中樞不要第一天就混亂掉。

最近街上的乞丐多了起來，小混混也多了起來。艾思敏沒吃早飯就恍恍惚惚地出了門。她想，或許留在家里與母親共進早餐會更好，起碼可以增進默契度。但潛意識里，她還是選擇了逃避。

“小姐，行行好。”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向了艾思敏。她頓了頓，從口袋里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把硬幣，倒在了他手里。老頭兒愣了片刻，“小姐，您給的已經超過了定額。”

艾思敏直直走過，沒有回頭。超不超過又有什么關系呢？本來社會早已沒有乞丐這一群體了，只是最近政府閑著沒事兒，要搞點花頭來“回歸本真社會”，才發放了一批B型“乞討”替代人。不過似乎也多少有了點效果，最起碼又重新有了街道﹑實體商鋪﹑小攤小販，進而又順帶出現了提著警棍的巡警、到處亂停的汽車和偶爾在半夜出來閑逛的醉鬼。

突然，一個臟兮兮的小屁孩兒賊頭賊腦地從巷子里溜出來。艾思敏憑著直覺一把抓住了他，“小孩兒，這錢包哪兒來的？”她學過幾年空手道，利索地揪住小屁孩兒的領子，并用另一只手從他懷里搜出了一只繡著金線的女式錢包，看樣子價格不菲。

小屁孩兒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緊閉著嘴巴不肯說出一個字。艾思敏直接點開了他的信息框：

姓名：小屁孩兒

型號：B-28替代人

職業：偷盜集團的一名普通扒手

今日任務：偷取女士錢包一只，必要時可用外表騙取居民的同情來逃脫

毫無疑問，這也是政府為了使人們的生活更貼近現實而弄出來的花樣。平靜安穩的生活過慣了，總想要有點兒小刺激、小麻煩……人有時候真是麻煩的生物。

艾思敏放走了小屁孩兒，只留下了錢包。小屁孩兒哭哭啼啼，但即使上了年紀的大媽也只會感嘆一句：淚腺真是發達。也許他們辛苦編織出的楚楚可憐的模樣，在一般人看來，也不過是心知肚明的謊言。

錢包上有原始主人的指紋和信息，即便被偷去了也沒法賣掉。在轉了大半個城市后，艾思敏終于在人群嘈雜的步行街找到了染著綠色頭發的失主。她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反而是她七八歲的兒子急得哇哇大哭。

“女士，你的錢包。”艾思敏十分有禮貌地將錢包遞給了她。下一秒，女人卻狠狠抓住了艾思敏的手腕，尖叫起來：“啊！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偷！”

盡管有所準備，但女人長長的指甲還是弄疼了艾思敏。惡罵和臟話劈頭蓋臉地從涂著厚厚口紅的嘴里噴出來。艾思敏清晰地看到她的信息框上寫著：

姓名：芙倫斯

型號：A-3號替代人

今日任務：逛街，增加商業區繁榮度

觸發意外事件：丟失錢包一只，性格中央控制中樞默認為“自私冷漠”

艾思敏當然也不會怪她，畢竟沒有人會跟一段程序過不去，她只是有些感嘆設計者的心思縝密——的確，和諧社會里也需要流言與丑聞。

嗞—— 一聲長長的剎車聲，伴隨著人群的尖叫聲。艾思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感覺眼前一黑，好像有誰把她推到了一邊，隨后是深深的暈眩。昏厥過去的那一刻，浮現在艾思敏腦海中的念頭是：“防打擾”狀態就是有這個壞處，一旦開啟連危險警示都被屏蔽了。

“叮！系統提示：默契度達到20%。”

“叮！系統提示：默契度達到30%。”

“叮！系統提示：默契度達到40%。”

琳達，A-16號“母親”替代人謹慎地開著車，腦中不斷出現系統的提示音。得知艾思敏出車禍后，琳達自動切換到“工作”狀態并選取了最佳方案——向警局報警，在去醫院的路上同時調取查看了事發視頻并與司機取得了聯系，商議好了賠款……在見到艾思敏之前，琳達已經處理好了一切事宜，然后，她被強制切換到“原始母親”狀態。過高的切換頻率幾乎要超過運載負荷，突發事件讓情感管理系統提前開啟，達到了最佳狀態。琳達開始焦慮不安，抱怨為何沒有阻止小思出門。她擅自將默契度調至90%，將完美度調至100%，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地從一部按程序工作的機器進化為一個人。她愛小思，這是系統設定的程序，也是她作為“母親”替代人存在的唯一意義。她愛小思，這是屬于機器人的本能。

艾思敏醒來的時候，首先看見的是母親浮腫的雙眼。她激動地想擁抱小思，但又猶豫了。艾思敏向她伸出了手，“老媽，我沒事。”

“嗯，好，沒事就好。小思，餓了吧，媽媽給你煮了小米粥，還熱著呢。”

艾思敏一口一口地喝著母親的愛心粥。媽媽仿佛更蒼老了。艾思敏腦中的數據庫連著她的一切信息，自然也知道調整完美度是有代價的，會使回收時間提前十年，期間還會出現各種后遺癥。但她又怎會不了解母親極力想為孩子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的心情呢？艾思敏的第一個母親，毛手毛腳得像個孩子。后來有幫助使用者變成完美母親的程序研發出來，她第一個去嘗試了，卻釀成了悲劇，她再沒有醒來。為了下一代的成長，政府為艾思敏配備了替代人母親，卻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意外而被迫中途就結束了協定。艾思敏看著眼前這個一心一意給她喂粥的女人，這個為了她將完美度調至最危險的100%的女人，突然很想好好地做她的女兒，愛她一次。

那輛該死的大貨車開過來的時候，芙倫斯是離那個女孩兒最近的，或者說，由于“自私冷漠”程序的啟動，芙倫斯正緊緊抓著那女孩兒的手，說著連她自己都惡心的話語。幸而最后一刻，“無私善良”程序啟動，芙倫斯將那個女孩兒狠狠推開了。不過她自己，恐怕也要提前回收了。就是不撞個粉身碎骨，這么高頻率的程序交替也足以燒毀她的主芯片了。

但感謝上帝，技術員竟然花大力氣修好了她。在外殼還沒被造出來之前，他們把芙倫斯放進了一只機器狗的肚子里讓她自己先蹦跶著玩。不過這也是難得的體驗啊，至少可以遠離那個嘮叨的小鬼了。芙倫斯十分開心。

“那個女孩兒想見你。”過了幾天，技術員對芙倫斯說。

于是芙倫斯去見了那個叫艾思敏的女孩兒。她小小的身體凹陷在白色的病床上。原本只是小面積的擦傷，只是不巧激活了她體內原本就存在的致命病毒，即便是現代科技也束手無策了。這個時代創造了完美，但其實時代本身，就不是完美的。

“你好。”艾思敏依舊那么有禮貌。只是現在的芙倫斯無法回應她，只好歉疚地沖她搖搖尾巴。（這也是政府的主意，他們取消了機器狗的說話權利，說這樣子才像機器狗。）

艾思敏笑了笑，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看到樓下為我買豆漿的女人了嗎？她是幾個星期前才來到我家的A型‘母親’替代人，也是我的第五個母親。其他母親都先我而去了，你明白那種痛苦嗎？只是這一次，我不想讓她一個人……”

整個下午，芙倫斯拼命地搖著尾巴，聽著艾思敏漸漸無力的話語。她的體內沒有安裝復雜的親情程序，只能像是大街上一個蹩腳的演員。芙倫斯覺得奇怪，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對一個機器替代人萌生過情感。同時她也很無奈，畢竟扮演一個被女兒孝順的替代機器人母親，總是有悖于常理的，按規定一旦雇主死亡，替代人就會被回收。

芙倫斯轉過身，看著身后的技術員，他也在沉思。

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人類也在變得脆弱。很久以前，人口出生率大大下降，尤其是經歷了幾次核戰后，機械化的大地上幾乎很少見到人煙。于是為了復興，政府提出了“替代人計劃”。起先是各行各業的服務生，然后是商人﹑偷盜者，繼而深入到家庭，由替代人撫養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全部由替代人組成的家庭，來維持社會的和諧與秩序。這是時代發展的偶然，還是最終的必然？

金色的落葉燦爛如夏火，灼灼燃燒著路面。空空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虛假的笑容和機械的殷勤刺激著大腦皮層。艾思敏A-3號“女兒”替代人走在鵝卵石鋪成的路面上，每一腳，都像是踩著虛空。

母親早已準備好了精致的晚餐。艾思敏熱烈地與她擁抱。隨著大腦皮層的數據終端傳來“叮”的一聲，兩人相視一笑。

“默契度生成，現由0%開始計算……”

【責任編輯：陳雪媛】

小雪說文

替代人時代，政府發放了一批批A型和B型替代人進入社會，擔任不同的社會角色：路邊漫天要價的小商小販，偷盜搶劫的罪犯，到處乞討的老人，大街上刻薄的女人，替代人甚至進入家庭替代了父母的角色……這一切讓人覺得生活像是一場沒有意義的游戲。這個時代有光明也有丑陋，有正義也有邪惡。直到有一天，沒有人分得清人類與替代人的區別；直到有一天，世界只剩替代人，執著地替人類演繹著社會存在的意義。

丁夢婷同學的《替代人時代》采取了雙線敘事的模式，講述替代人時代的涼薄與溫暖，小說首尾呼應的方式比較有趣，最后主題也得到了升華。這篇小說和上一期的校園科幻《變臉》正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例子：《變臉》完整講述了一個故事，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都有，它是一個典型的傳統敘事模式；而《替代人時代》則是截取的片段來講述故事，它并沒有完整的起因、經過、結果，可即便如此，我們仍能夠從小說中知道整個替代人時代的社會風貌，可謂窺一斑便知全豹。

這也正是小雪在回復來稿時經常說的，寫作時，如果沒有辦法handle一個《變臉》那樣的故事，不妨向丁夢婷同學學習一下，截取一個點、一個面，然后再展開、深入，這樣也不失為一種鍛煉自己寫作技巧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