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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酬

2014-09-10 02:41:33菲利普?K.迪克
科幻世界 2014年2期

菲利普?K. 迪克

突然之間他已置身旅途之中。噴氣發動機發出柔和的嗡嗡聲。他正身處一艘小型的私人火箭式快艇里,于午后的城市上空,悠閑地飛行。

“噢!”他從座位上坐起來,撓了撓頭。旁邊的伊爾·萊斯瑞克正緊緊盯著他,眼睛發亮。

“感覺好些了?”

“我們在哪兒?”詹寧斯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腦子清醒過來。“或者應該換個問法。”他已經看出現在不再是晚秋時節,而是春天。快艇下面是綠油油的原野。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正和萊斯瑞克一起步入一架電梯,那是在秋天,紐約。

“是的,”萊斯瑞克說,“差不多過去兩年了。你將發現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舊政府在幾個月前垮臺了。新政府更加強大。SP——安全警察的權力幾乎不受約束。他們給學生灌輸信息。但這一切我們都曾預見過。讓我們看看還有什么變化。紐約更大了。我還知道他們已經完成了舊金山灣的填海工程。”

“我想知道的是過去兩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兒!”詹寧斯不安地點燃一支香煙,按滅了打火機。“你會告訴我嗎?”

“不,當然不會告訴你。”

“我們去哪兒?”

“回紐約的辦公室。你第一次見我的地方。記得嗎?也許你記得比我還清楚。對于你來說,那畢竟只是一天前的事情。”

詹寧斯點點頭。兩年!他生命中的兩年消失了,永遠消失了。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他在走進電梯的時候仍在思考、盤算。他該改變主意嗎?哪怕他可以掙一大筆錢——甚至對他來說那都是好大一筆——但似乎還是不值。他會不停地猜疑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合法嗎?是否……但現在,那都是過去的疑慮了。就在他下決心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成了定數了。他沮喪地望著窗外午后的天空。下面的大地潮濕潤澤,生機勃勃。春天,兩年后的春天。對于這兩年,他又該作何表現呢?

“報酬付給我了嗎?”他摸出錢包瞅了瞅,“顯然沒有。”

“沒。報酬在辦公室里支付。凱麗會給你的。”

“一次性付清所有報酬?”

“五萬信用點。”

詹寧斯笑了。他覺得好點了,他終于聽到這個數字了。說到底,也許還算不賴。有點像是睡了一覺就發了財。不過他老了兩歲,他確實少活了兩年。就像是賣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賣掉了生命的一部分。而這些日子值不少錢。他聳聳肩。不管怎么說,都已經過去了。

“我們差不多到了。”一個年長者說。機器人導航員開始操作快艇徑直落向地面。紐約城的邊界在下面清晰可見。“好了,詹寧斯,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他伸出手,“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你知道的,我們并肩一起工作。你是我見過的最棒的機械工程師之一。我們雇你是對的,即使要給你那么大一筆酬勞,但你給我們的回報更多——盡管你并沒有意識到。”

“我很高興你們感到物有所值。”

“聽起來你有些生氣。”

“不。我只是在努力讓自己接受老了兩歲這個事實。”

萊斯瑞克笑起來,“你還是很年輕的。而且凱麗給你報酬的時候,你會感覺更好。”

他們走下紐約辦公大樓樓頂的小型停機坪。萊斯瑞克帶著他進了電梯。門關上的時候,詹寧斯心頭一震。這是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這架電梯。這之后的記憶一片空白。

“凱麗見到你會開心的。”萊斯瑞克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一間燈火輝煌的大廳,“她時不時問起你。”

“為什么?”

“她說你很帥。”萊斯瑞克在門上按下一組密碼,門隨即滑開。他們走進了萊斯瑞克建造公司那奢華的辦公室。在一張長長的紅木桌后面,坐著一位年輕女子,她正在看報告。

“凱麗,”萊斯瑞克說,“看看誰熬到頭了。”

那個姑娘抬頭看了看,笑了,“你好,詹寧斯先生。重返人間的感覺如何?”

“棒極了。”詹寧斯走向她,“萊斯瑞克說你是管賬的。”

萊斯瑞克拍了拍詹寧斯的后背,“回頭見,我的朋友。我得回去忙了。如果你急需大把大把的鈔票,我們可以再簽一筆合同。”

詹寧斯點點頭。萊斯瑞克出去后,他坐到桌邊,蹺起二郎腿。凱麗拉開一個抽屜,把椅子朝后退了退。“好吧。你的時間到了,所以萊斯瑞克建造公司要給你支付報酬了。你有合同副本嗎?”

詹寧斯從衣兜里取出一個信封甩到桌上,“這兒呢。”

凱麗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布袋和幾頁寫了什么的紙。她看了看那幾頁紙,神情專注。

“這是什么?”

“我想你會很吃驚的。”凱麗把他的合同還給他,“再看一遍。”

“怎么了?”詹寧斯打開信封。

“有一條可替代條款。‘如果乙方強烈要求,在他履行與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簽訂的合同期間的任何時刻……’

“‘如果他強烈要求不接受指定的報酬金額,他還有另一個選擇。根據他的意愿,用他認為有足夠價值的文件或物品,替代現金報酬……’”

詹寧斯一把抓過布袋,扯開,把里邊的東西倒在掌心里。凱麗在一旁看著他。

“萊斯瑞克呢?”詹寧斯站了起來,“他對此有沒有什么說法……”

“萊斯瑞克對此無能為力。這是你自己的要求。這兒,看看這個。”凱麗把那幾張紙遞給他,“自己拿著看看。這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我們的。”她沖他笑了笑,“老實說,跟我們簽約的那些人時不時會做出這種事。他們在合約時間里,拿走別的東西,而不要現金。為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們出來時腦子一片空白,而決定已經做出了……”

詹寧斯仔細看過那幾張紙。是他自己寫的。毫無疑問。他的手開始發抖。“我不相信。哪怕是我自己寫的。”他折起紙,一挺下巴。“可能在我回來時發生了一些事,我不可能同意這么做的。”

“你肯定有過一個理由。我承認這挺不合理的。但你不記得在清除記憶之前有什么緣由說服了你。你不是第一個。之前有過好幾個了。”

詹寧斯低頭看著手掌里的東西,是從布袋里倒出的幾樣物品:一把密碼鑰匙,一張票根,一張包裹寄存單,一根導線,從中間撕開的半張撲克,一塊綠布條,一張公交車票。

“只有這些,而不是五萬信用點。”他喃喃地道,“兩年……”

詹寧斯走出大樓,來到午后繁華的大街上。他還是有點暈,又暈又迷惑。他被詐了?他摸著口袋里的小物件,票根,導線,所有這些東西。他就為這些忙了兩年!但是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書,放棄聲明,替換請求。就像杰克的魔豌豆。為什么?為了什么?是什么能讓他這么做?

他一轉身走上人行道。他在拐角停下,一艘正在掉頭的地面快艇擋住了他。

“好了,詹寧斯,進來吧。”

他猛一抬頭。快艇門開了。一個男人正跪著,端著來復槍直指他的臉。一個穿著藍綠色衣服的男人。是安全警察。

詹寧斯上了快艇。門關了,磁力鎖在他身后滑動著扣上。這里就像一間墓室。快艇在車道上滑行。詹寧斯往后坐了坐。他身邊的那個安全警察放低了槍口。另一邊,一個二副很專業地給他搜身,搜武器。他掏出詹寧斯的錢包和那堆小東西,還有信封和合同。

“他帶了些什么?”司機說。

“錢包,錢。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的合同。沒有武器。”他把東西還給了詹寧斯。

“這是干嗎?”詹寧斯說。

“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僅此而已。你為萊斯瑞克工作過?”

“是的。”

“兩年?”

“差不多兩年。”

“在那個工廠里?”

詹寧斯點點頭,“我想是的。”

警官向他靠過身來,“那個工廠在哪兒?詹寧斯先生。它在什么位置?”

“我不知道。”

兩個警官互相看了看。頭一位舔了舔嘴唇,他的神色機敏而警覺。“你不知道?下一個問題。也是最后一個。在這兩年里你干的是什么活兒?你的工作是什么?”

“技術人員。我修理電子設備。”

“哪類電子設備?”

“我不知道。”詹寧斯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挖苦似的扁了扁嘴唇,“很抱歉,但我不知道。這是事實。”

一陣沉默。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是說你在那個工廠里忙了兩年,卻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詹寧斯有些火了,“這是在干嗎?你們為什么抓我?我什么也沒做,我已經……”

“我們知道。我們沒有逮捕你。我們只是想為我們的記錄核實些情況。關于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你在他們的設施中為他們工作過,而且職位還挺重要的。你是電子機械技師?”

“沒錯。”

“你修理高級計算機以及相關設備,是嗎?”警官翻了翻筆記,“根據記錄,你是全國最出色的專家之一。”

詹寧斯什么都沒說。

“告訴我們兩件事,然后你馬上就可以走。萊斯瑞克的工廠在哪兒?他們在做什么?你為他們操作機器,對吧?難道不是嗎?干了兩年哪。”

“我不知道。我猜應該是那樣的。我對這兩年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概念。信不信由你。”詹寧斯疲憊地盯著地板。

“我們該怎么辦?”最后司機說,“按規定不能就這么算了。”

“帶到局里去。我們在這兒沒法多問。”快艇外面,各色男女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街道上堵滿了快艇,工人們正下班回家。

“詹寧斯,為什么不回答我們?你有什么顧慮?你根本沒有理由不告訴我們這么兩件簡單的事情。你不想跟政府合作嗎?你為什么要對我們隱瞞情況?”

“我要是知道就都告訴你們了。”

警官哼了一聲。沒人說話了。快艇在一棟石頭砌成的大廈前停了下來。司機關掉發動機,拔下控制器裝進口袋。他用密碼鑰匙碰了碰門,打開了磁力鎖。

“我們怎么辦?帶他進去?說實話,我們不……”

“先等一下。”司機走了出去,另兩個人也跟著他走了出去。隨后關了門上了鎖。他們站在安全局前面的人行道上商量著。

詹寧斯安靜地坐著,盯著地板。SP想知道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好吧,他什么都沒法告訴他們。他們找錯了人,但他怎么才能證明呢?完全不可能啊。這兩年從他的頭腦中徹徹底底抹掉了。可誰會相信他?對他自己來說這都難以置信。

他的思緒開始發散,回想起他當初看到那個廣告的那一刻。它被送到他家。招聘技師,里邊有工作簡介,含糊其辭、模棱兩可,但是足夠讓他明白自己可以勝任。還有誘人的報酬!去辦公室面試,測驗,填寫表格。然后逐漸意識到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已經掌握了他的全部信息,而他卻對這個公司一無所知。他們要做什么?建造,屬于哪類?他們有些什么機器?兩年的活兒,五萬信用點……

他出來時,腦子已經清空了。這兩年,他什么都不記得。雖然考慮了很長時間他才同意簽合同,但他畢竟簽了。

詹寧斯望著窗外。三個警官還在人行道上交談,商量著要拿他怎么辦。他是個燙手的山芋。他們想要的信息他給不出,因為他不知道。但他怎么證明呢?他怎么才能證明他干了兩年的活兒,出來時知道的東西卻比進去時多不了多少!SP不會對他客氣的。讓他們相信他的話可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而到了那時……

他迅速環視了一圈。能逃掉嗎?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他摸了摸門。鎖著,三保險磁力鎖。他對磁力鎖有一定研究。他甚至設計過核心觸發部分。沒有相應的密碼鑰匙根本打不開。沒辦法,除非他湊巧能讓鎖子短路。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在衣兜里摸索著。他能用什么呢?要是能讓鎖子短路、燒壞,就有了一線生機。外面人流如潮。剛過五點,巨大的辦公樓正紛紛關閉,街道上熙熙攘攘。要是他跑出去的話,他們肯定不敢開火——只要他能跑出去。

三個警官分開了。一個走上了警局大樓的臺階。再過一會兒,另兩個就會返回快艇。詹寧斯把手伸進衣兜,掏出密碼鑰匙,票根,導線。導線!纖細的導線,細如發絲。是絕緣的嗎?他迅速把線抻開。不是絕緣的。

他跪下,用手指很專業地在門上四處游走。在鎖子邊緣有一道細細的刻痕,鎖和門之間的一道凹槽。他把導線的一端伸了進去,把線很精準地塞進那道幾乎看不見的凹槽里。導線進去了大約一英寸。汗水順著詹寧斯的額頭滾落下來。他一點點把線往里推送,輕輕一扭。他屏住呼吸。繼電器應該會……

一道電火花。

他眼前一陣發黑,迅速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門上。門跌落下去,打開了,鎖被熔斷了,冒著煙。詹寧斯跌跌撞撞地跳到街上。周圍是呼嘯而過的快艇。他縮身躲到一輛笨重的大卡車后面,進入了車流中心。他隱約看見人行道上的那兩個警官向他追來。

一輛公交車駛來,左右搖擺著,里面擠滿了購物者和工人。詹寧斯一把抓住身后的副手,把自己拉進車廂。周圍的人一陣驚恐,無數道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機器人檢票員氣憤地嗡嗡叫著,向他走來。

“先生,”檢票員開口了,公交車緩緩停了下來,“先生,不允許……”

“沒問題的。”詹寧斯說。他胸中冒出一種怪異的喜悅。片刻之前他還是被捕的人,無處可逃。生命中的兩年消失了。安全警察逮捕了他,想從他口中套出他不知道的信息。多么絕望的處境!可現在,他的思緒漸漸明晰起來。

他伸手從兜里掏出公交車票。他鎮定地把票塞進檢票員的投幣槽。

“行了吧?”他說。腳下的公交車晃動起來,司機猶豫著上路了。車子隨即繼續平穩前進。檢票員走開了,嗡嗡聲消失了。一切安好。詹寧斯笑了。他擠過站著的乘客,想找個座位,找個能坐的地方,一個他能靜下心思考的地方。

他有的是東西要想。他的思緒在飛轉。

公交車繼續奔跑著,隨著城市交通系統那無休無止的車流前進著。詹寧斯只能隱約意識到還有別的乘客坐在他周圍。毫無疑問的是:他沒被詐。一切都很正常。確實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不可思議,忙了兩年之后他只想要一堆零碎物件,卻不要五萬信用點。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堆零碎物件越來越比錢有用。

憑著一根導線和一張車票,他從安全警察手里逃走了。這可是物有所值呀。錢嘛,當他消失在那幢石頭大廈里的時候就毫無價值了。就算有五萬信用點也沒法幫他。還有五個零碎物件。他在衣兜里摸索著。還有五個。他用掉了兩個。其他的……用來干嗎?會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但是有個大大的疑問:他——就是早先的自己——是如何知道一根導線和車票能救他的?他曾經知道,沒錯。預知。但是,是怎么知道的呢?還有五件東西。也許它們價值連城,或者說即將價值連城。

在那兩年里的他已經知道的、而現在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經在公司清理他的記憶時被洗掉了。就像清零的計算機。所有的事情都一筆勾銷了。他所知道的那些東西都已經離他而去。沒了。除了這七個零碎物件,而現在,還有五個在他的兜里。

但是,真正的問題并不是這道推理題。更現實的是,安全警察在找他。他們知道他的名字和特征。回他的公寓沒什么用——要是他還有公寓的話。可是去哪兒呢?飯店?SP每天都要清查一遍。投靠朋友?那意味著讓他們和他一起遭受危險。SP找到他只是時間問題。無論是沿街而走,到飯館吃飯,進劇場,在出租房睡覺,SP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嗎?也不盡然。個人是毫無防御能力的,而商業機構就不會。大的經濟實體能保持自由,雖然幾乎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被政府納入監管范圍。對于個人來說已經形同虛設的法律仍在保護金融和工業機構。SP能抓任何一個想要抓的人,但他們不能抓一家公司,一家商業機構。這在20世紀中葉就已經被明確規定了。

商業機構,工業實體,企業集團,統統是安全警察沒法碰的。由于流程要求,SP雖然對萊斯瑞克感興趣,但在有確切的違法證據之前他們無計可施。如果他能回到公司,藏在它的門后,那他就安全了。詹寧斯冷冷地笑了。現代的教堂,庇護所。這就是跟大集團抗衡的政府,比抗衡教堂的政府有過之而無不及。新世界的巴黎圣母院。法律無法觸及的地方。

萊斯瑞克會讓他回去嗎?憑著以前的基礎,會的。他已經這么說過了。再拿走他的兩年,然后再回到街上。有用嗎?他突然摸了摸口袋。里面還有剩下的那些東西。顯然他得讓它們派上用場。不,他不能跟萊斯瑞克簽訂另一份合同。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以及更長效的辦法。詹寧斯左思右想。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它建造了什么?在那兩年里他知道了些什么?發現了什么?而SP為何又那么感興趣?

他取出那五件東西來研究。綠布條、密碼鑰匙、票根、包裹寄存單、半張撲克牌。奇怪,這么不起眼的東西能有多重要?!

而且萊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涉及其中。

毫無疑問。答案,所有的答案都在萊斯瑞克。但是萊斯瑞克在哪兒,那個工廠在哪兒?他沒有概念,完全沒有概念。他知道辦公室在哪兒,又大又奢華的房間里有位年輕姑娘,還有張大桌子。但那不是萊斯瑞克建造公司。有人知道嗎?除了萊斯瑞克本人,還有人知道嗎?凱麗不知道。SP知道嗎?

是在城外什么地方。這倒很確定。他是坐火箭去的。可能是在美國境內,也許在牧場、鄉下、兩座城市之間。真要命!SP隨時會抓住他。下次他可不一定逃得掉。他唯一的機會,能讓自己真正得到安全的機會,就是接近萊斯瑞克,這也是找出真相的唯一機會。那個工廠——是一個他曾去過的地方,可是他記不起來。他低頭看著那五件東西。它們能幫我嗎?

絕望之情驟然升起。電線還有車票也許只是巧合。也許……

他看了看包裹寄存單,翻來覆去地看,拿起來對著光看。突然,他的胃揪成一團,他的心跳在加速。他猜對了。不,電線和車票不是巧合。包裹單是兩天后的。包裹,不管它是什么,甚至都還沒寄存呢。還大約差四十八小時呢。

他看著另外四件東西。票根。票根有什么用?它被折過,疊了又疊,折了又折。他用這個哪兒都去不了。用票根哪兒都去不了。它只能告訴你曾經去過哪兒。

曾經去過哪兒!

他彎下身子,盯著它看,票根折得很整齊。印在上面的字已經被折痕磨損了。每個詞都只剩下一部分能勉強辨認出來:

PORTOLA T

STUARTSVI

IOW

他笑了。就是這個。他去過的地方。他能填上空白處的字母。這就足夠了。毫無疑問:他也曾預見過這些。七個零碎物件有三個用過了。還剩下四個。斯圖亞特斯韋爾,艾奧華。有這么個地方嗎?他朝公交車外看了看。城際火箭站就在一個街區之外,他馬上就能過去。只要一個沖刺就能過去,希望警察不會在那兒攔著他……

但是,不知為何,他知道他們不會在那兒的。只要他帶著那四個零碎物件就行。而且只要上了火箭,他就安全了。城際之間的空間很大,大得足夠把自己和SP隔開。詹寧斯把剩下的物件放回衣兜站了起來,拉了拉停車鈴鐺。

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人行道。

火箭帶他到了一個小鎮的外圍地區,停在一片小型褐色的停機坪上。幾個搬運工沒精打采地走來走去,整理著行李,避開烤人的驕陽歇息著。

詹寧斯穿過停機坪進了候機大廳,觀察著周圍的人。普通人、工人、商人、家庭主婦。斯圖亞特斯韋爾是個很小的中西部小鎮。卡車司機、中學生不時往來其中。

他穿過候機大廳走上街道。那么這里就是萊斯瑞克的工廠所在地——也許是,如果他正確使用了票根的話。不管怎么說,這兒有些相關的東西,除非他應該把票根和其他東西組合起來一起用。

斯圖亞特斯韋爾,艾奧華。一個小小的計劃開始在他心里成形,還很模糊。他抬腳往前走,手揣在兜里,四下看著。有一家報社、小飯館、酒店、彈子游戲房、理發店、電視修理鋪,還有一家出售火箭的商鋪,巨大的展示廳里,閃爍著亮光的火箭陳列其間,都是家庭款。街角盡頭是波特拉劇院。

鎮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外面是農場,田地,無盡的鄉間綠地。天空中,有幾艘火箭吃力地馱著農場的設備物資來來回回地飛行著。一個小小的無足輕重的小鎮。正合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的胃口。那個工廠肯定在這兒,遠離城市,遠離SP。

詹寧斯走了回來,進了小飯館,鮑勃飯館。他剛在柜臺邊坐好,一個戴著眼鏡的小伙子就走了過來,邊走邊在白圍裙上擦著手。

“咖啡。”詹寧斯說。

“咖啡。”那人給他端來一杯。飯館里只有幾個人。幾只蒼蠅嗡嗡地撞著窗戶。

外面街上,買東西的人和農夫悠閑地逛著。

“勞駕,”詹寧斯飲了口咖啡說,“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讓我找點活兒干?”

“哪類活兒?”年輕人走回來,靠在柜臺上。

“電氣方面的。我是電氣技師。電視、火箭、電腦這類東西。”

“怎么不去大工業區試試?底特律、芝加哥、紐約。”

詹寧斯搖搖頭,“大城市沒法待。我一向不喜歡大城市。”

年輕人笑起來,“這兒很多人都喜歡到底特律工作。你是電工?”

“這附近有什么工廠嗎?維修店或者維修廠之類的?”

“據我所知沒有。”年輕人走開了,去招呼剛進門的客人。詹寧斯啜著咖啡。他搞錯了嗎?也許應該回去,忘掉斯圖亞特斯韋爾,艾奧華。也許他用錯了票根提供的線索。但是這票肯定暗示著什么,除非他把所有事都搞錯了。盡管這么說有點遲。

年輕人回來了。詹寧斯問:“那我能不能在這兒隨便找點什么活兒干?夠讓我渡過眼前的難關就行。”

“農場一直有活兒。”

“修理鋪怎么樣?修車、修電視什么的。”

“街上有家電視修理鋪。也許你能在那兒找些事。你可以去試試。農場的活兒薪水好。他們老缺人手。很多人都參軍了。你想去農場整理牧草嗎?”

詹寧斯笑了,他付了咖啡錢,“不太想。謝謝。”

“有時候會有人到路上頭去干活。某種政府部門。”

詹寧斯點了點頭,他推開門,走上太陽炙烤下的人行道。他漫無目標地走了一會兒,專注地思考著,把他模糊的計劃想了一遍又一遍。是個好計劃,它能解決每件事,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但現在計劃卡住了:必須找到萊斯瑞克建造公司。而他只有一條線索,如果那真的是一條線索。票根,折得整整齊齊放在他兜里。他還有一個信念,他曾經已經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干什么。

一個政府部門。詹寧斯停下來,看看四周。街對面是個出租車站點,幾個出租車司機正坐在車里抽著煙看報紙。至少值得一試。反正沒別的事兒可做。萊斯瑞克表面上會偽裝成別的樣子。如果它打著政府的旗號就沒人說三道四了。人們都很習慣政府不做任何解釋就進行什么計劃,保密嘛。

他走到第一輛出租車跟前,“先生,我能打聽個事兒嗎?”

司機抬頭看了看,“你想干嗎?”

“我聽說在政府部門那邊有工作,是嗎?”

司機瞅了瞅他,點點頭。

“哪類工作呢?”

“我不知道。”

“他們在哪兒招聘?”

“我不知道。”司機舉起了報紙。

“謝謝。”詹寧斯轉身走了。

“他們不招聘。也許很長時間才招一次人。他們用的人不多。你要是找工作最好去別的什么地方。”

“好的。”

另一個司機靠在自己的出租車上說:“他們只用短工,伙計,就這么回事,而且他們很挑。他們根本不讓任何人隨隨便便進去,好像是什么軍事工程。”

詹寧斯豎起耳朵,“保密的?”

“他們會到鎮里來招一批建筑工人。大概招一卡車人。也就這樣。他們挑人挑得很仔細。”

詹寧斯走了回來,“真的嗎?”

“那是個大地方,銅墻鐵壁,戒備森嚴。整日整夜干活,但沒人能進得去。就在小山頂上,老亨德森路的盡頭。大概兩里半路遠。”司機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進不去的,除非你有身份記錄。他們挑了人之后就給他們作身份識別記錄。你懂的。”

詹寧斯盯著他。司機在自己的肩膀上比劃出一根線條。詹寧斯突然明白了,他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地。

“當然,”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至少我覺得明白了。”他伸手從兜里掏出那四個零碎物件,仔仔細細地展開綠布條,把它拿起來說,“像這樣的?”

出租司機們都盯著布條。“沒錯。”其中一個盯著布條,緩緩地說,“你從哪兒搞來的?”

詹寧斯笑了,“一個朋友。”他把布條放回衣兜,“一個朋友給我的。”

他走開了,向著城際火箭站走去。他有很多事要做,現在第一步完成了。萊斯瑞克就在這兒,沒錯。而且這堆零碎顯然對他了如指掌。每一件小東西都能解決一個危機。真是奇跡裝滿兜啊。這都來自一個知曉未來的人。

可是下一步沒法獨自完成。他需要幫助。下一步需要別人的幫助。誰呢?他思忖一會兒,走進了城際客運候機大廳。只有一個人他能招攬。希望渺茫,可他不得不一試,因為他沒法獨自行動,就這么辦了。如果萊斯瑞克的設施在這兒,那么凱麗會非常非常……

街上很暗,街角的一盞路燈灑下一束光影。幾艘快艇駛過。

公寓樓里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是個披著外套的姑娘,手里拎著挎包。詹寧斯看著她從路燈下走過。凱麗·麥克韋恩要外出,也許是去參加聚會。她衣著爽利,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嗒嗒作響,披著一件小外套,戴著一頂小帽。

他從后面趕了上去,“凱麗。”

她迅速轉過身,張大了嘴,“哦!”

詹寧斯抓住她的胳膊。“別慌,是我。你穿這么整齊要去哪兒?”

“不去哪兒。”她眨了眨眼睛,“天吶,你嚇著我了。怎么了?有什么事?”

“沒什么。能耽誤你幾分鐘嗎?我想跟你聊聊。”

凱麗點點頭,“我想沒問題。”她看了看周圍,“我們去哪兒呢?”

“我們在哪兒能聊聊?我不想讓別人聽到我們的話。”

“不如邊走邊說吧。”

“不行。有警察。”

“警察?”

“他們在找我。”

“找你?為什么?”

“咱們別站在這兒了。”詹寧斯嚴肅地說,“我們能去哪兒聊聊呢?”

凱麗猶豫了一下,“可以去我的住處。那里沒人。”

他們乘電梯上樓。凱麗來到門前,把密碼鑰匙按在門上,門鎖開了。門滑開,他們走了進去。隨著她的腳步聲,暖氣和燈光自動運行起來。她關上門,脫掉外套。

“我不會待很久。”詹寧斯說。

“好吧。我給你倒杯喝的。”她去了廚房。詹寧斯坐在沙發上,四下打量著這間整潔小巧的公寓。不一會兒姑娘回來了,坐在他身邊。詹寧斯拿起酒杯,蘇格蘭威士忌加冰水。

“謝謝。”

凱麗笑了,“別客氣。”他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好吧。”她最后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警察要找你?”

“他們想查萊斯瑞克建造公司的事情。我只是個小卒子。他們認為我知道些東西,就因為我在萊斯瑞克的工廠里干過兩年。”

“但你不知道。”

“我沒法證明。”

凱麗伸手摸了摸詹寧斯的頭,就在耳朵上邊那塊。“摸摸這個地方。這個疤。”

詹寧斯伸手去摸。在他耳朵上面,頭發下邊,有一塊小小的疤。“這是什么?”

“他們從這里燒過顱骨。從大腦里切除一小塊東西。你兩年中所有的記憶。他們定位記憶并燒掉它。SP可沒法讓你記起來。它消失了。你找不回來了。”

“到時候他們就能意識到我腦子里沒剩下多少東西了。”

凱麗什么都沒說。

“你看得出我陷入了什么麻煩。如果我能記起來就好了,我就能告訴他們了,而他們就……”

“他們就會毀掉萊斯瑞克。”

詹寧斯聳聳肩,“為什么不呢?萊斯瑞克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還有,為什么警察那么感興趣?從一開始,所有的這些保密措施,清除我的記憶……”

“都是有理由的。很充足的理由。”

“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凱麗搖搖頭,“但我很確定是有原因的。如果SP感興趣,那就有它的原因。”她放下酒杯轉向他,“我恨警察。我們都恨,我們每個人。他們隨時隨地都藏在我們背后。我對萊斯瑞克一無所知。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安全了。擋在萊斯瑞克和警察之間的東西很少——幾部法律,屈指可數的法律而已,再就沒有什么了。”

“我有種感覺,萊斯瑞克不僅僅是另一家SP想要控制的建造公司那么簡單。”

“我想是的。但我真不知道。我只是個接待員。我從沒去過那個工廠。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兒。”

“但你不希望有任何事發生在它身上。”

“當然不希望!他們在對抗警察。任何跟警察對抗的人都跟我們是一邊的。”

“真的嗎?但我認為,我是一個被兩股強權勢力圍攻的個體,政府和商業集團。政府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萊斯瑞克建造公司有的是技術,他們用它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幾周前還是知道的,但現在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幾條線索,一個理論。”

凱麗瞅著他,“一個理論?”

“還有一口袋的零碎物件。七個。現在還有三四個。我用掉了一些。它們是我理論的基礎。如果萊斯瑞克正在干我所想的那件事,我就能理解SP為什么感興趣了。實際上,我也開始感興趣了。”

“萊斯瑞克在做什么?”

“一種時間探爪裝置。”

“什么?”

“一個時間探爪。這在幾年前,就被認為在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但對時間探爪和時間之鏡進行試驗是非法的。如果被抓住這可是重罪,你們所有的設備和數據都會成為政府財產。”詹寧斯咧著嘴笑了,“政府的興趣不是空穴來風。如果他們能抓住萊斯瑞克,人贓并獲……”

“時間探爪。難以置信。”

“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還有你那些零碎物件。你可不是第一個出來之后只要些莫名其妙的碎布條的人。你用掉它們了嗎?怎么用的?”

“首先,利用導線和公交車票,我從警察那兒跑了。似乎挺可笑的,可如果沒有它們,我還困在那兒呢。一根導線和一張十美分的車票。通常我身上并不帶著這類東西,這是關鍵。”

“時間旅行。”

“不,不是時間旅行。伯考斯基證明時間旅行是不可能的。這是時間探查,有一面映像的鏡子和一個能撿東西的探爪。這堆零碎物件,至少其中有一件來自未來。把它撿起來,帶回來。”

“你怎么知道?”

“它的日期。其他的也許不是撿回來的。像票根和電線那樣的東西屬于一類。車票就是另一類。在那邊,他一定用過鏡子。”

“他?”

“在萊斯瑞克工作時的我。我一定使用了鏡子。我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如果我在修理他們的設備,難保不會去看它!我一定看到了未來,看到了會發生什么。SP抓住了我。我一定看到了那一幕,而且看到了一根細導線和一張車票能干什么……如果我恰好在那個時間帶著它們。”

凱麗沉吟了片刻,“好吧,那你想讓我干什么?”

“現在我還不確定。你是真的把萊斯瑞克看作一個善意的機構?運營著以對抗警察?就像龍賽斯瓦耶斯的羅蘭①……”

“我覺得公司如何,跟你有關系嗎?”

“關系大了。”詹寧斯喝完酒,把杯子推到一邊,“關系大了。因為我想讓你幫我。我打算敲萊斯瑞克建造公司一筆。”

凱麗盯著他。

“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機會。我已經抓住了萊斯瑞克的把柄,一個大把柄。大得足夠讓我按著自己的意愿加入他們。我沒別的地方可去,遲早警察會抓到我。如果我沒法進入工廠,那很快……”

“幫你敲詐公司?毀掉萊斯瑞克?”

“不,不是毀掉。我不想毀掉它——我的性命都得依靠公司。我的性命全靠強大的足夠對抗SP的萊斯瑞克。但如果我在它外面,萊斯瑞克不管多強大都沒用。你明白嗎?我想進去。我想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進去。而且我想按照我的意愿進去,不是作為工人,忙了兩年又被推出來那樣。”

“為了避開警察的抓捕。”

詹寧斯點點頭,“沒錯。”

“你怎么敲詐公司?”

“我打算進入那個工廠,拿到足夠的材料來證明萊斯瑞克正在操縱一臺時間探爪器。”

凱麗笑起來,“進入工廠?先讓我看看你怎么找到工廠吧。SP都找了好些年了。”

“我已經找到了。”詹寧斯靠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我用那堆零碎物件找到它了。何況我還有四樣東西沒用,我想足夠讓我進去了。而且還能搞到我想要的東西。我能帶出足夠多的資料和照片來敲詐萊斯瑞克。但我不想敲詐萊斯瑞克。我只想做一筆交易。這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我?”

“我相信你不會投靠警察。我需要一個能幫我保存資料的人。我不敢自己保存那些東西。一旦我得到那些東西就要把它交給別人,這個人能把它藏到連我都找不到的地方。”

“為什么?”

詹寧斯平靜地說:“因為SP隨時會抓住我。我對萊斯瑞克沒什么感情,但我不想毀了它。所以你得幫我。我將把資料交給你,你要保存好,同時我會跟萊斯瑞克進行交易。否則我就得自己保存。如果我自己拿著的話……”

他盯著她。凱麗盯著地板,她神色很緊張,表情僵硬。

“怎么樣?你怎么看?你會幫我嗎?還是讓我自己帶著資料,祈禱別被SP抓住?那些數據足夠毀掉萊斯瑞克。怎么樣?哪種情況更好?你想看著萊斯瑞克毀掉嗎?你打算作何選擇?”

他倆蹲伏在那里,看著田野對面的小山。小山高聳,一片光禿禿的褐色,花草樹木被燒得一干二凈。山坡上什么植物都沒有。半山腰圍著鐵網圍欄,上邊盤繞著通電的刺網。圍欄里面有一個守衛在緩步巡視著,戴著頭盔,挎著步槍。

山頂上盤踞著一棟巨大的混凝土建筑,塔形結構,沒有門窗。屋頂支著成排的機槍,反射著清晨的陽光。

“那么這里就是工廠了。”凱麗輕聲說。

“就是它。這得有一支軍隊才能上去呀,登上山頂,穿過鐵絲網。除非他們是被允許進入的。”詹寧斯扶著凱麗站了起來。他們沿著小路退了回去,穿過樹叢,回到了凱麗停放快艇的地方。

“你真的認為你那塊綠布條能讓你進去?”凱麗說著,坐回了駕駛座。

“據鎮上的人說,運送工人的車子會在今早某個時候進去。卡車在入口處放下工人,進行檢查。如果一切正常,他們就會穿過鐵絲網,進到里面,到建筑物里工作,干體力活兒。干完一天的活兒之后,他們就又被帶出來,用卡車送回鎮子。”

“那布條能讓你足夠靠近目標嗎?”

“我至少能到鐵絲網里面。”

“你怎么去時間探爪那里?那可是必須進入建筑內部的,在里邊的什么地方。”

詹寧斯掏出一把小小的密碼鑰匙。“它會帶我進去。我希望行。我猜行的。”

凱麗拿起鑰匙查看著,“那么這也是那堆零碎物件里的一個了。我們應該再好好看看你那個小布袋里還有些什么。”

“我們?”

“在這個公司,我見過好幾個裝著零碎物件的小布袋被交出去,都經過我的手。萊斯瑞克從沒說過什么。”

“也許公司認為沒人會打算再回去。”詹寧斯從她手中拿過密碼鑰匙,“現在,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按計劃,我跟快艇待在這兒直到你回來。你把資料交給我,然后我帶著它回紐約,等著你來聯系我。”

“很好。”詹寧斯觀察著遠處的路,那條路穿過樹林直通工廠大門,“我最好在下邊那兒盯著。卡車也許隨時會來。”

“他們要是查人數怎么辦?”

“我必須抓住機會。但我不擔心。我確信我預見到了每件事。”

凱麗笑了,“你和你的朋友,你那位能夠提供幫助的朋友。我希望他給了你足夠多的東西,確保讓你拍到照片之后還能出來。”

“你這么想?”

“為什么不?”凱麗輕松地說,“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知道的。當你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你就知道。”

詹寧斯走出快艇。他穿著工裝褲和工作鞋,還有一件灰色的汗衫。“如果每件事都順利,我會在晚些時候見到你。我覺得沒問題。”他拍了拍衣袋,“我還有護身符呢,我的幸運護身符。”

他走出樹叢,疾步走了下去。

樹林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他躲在樹叢里,沒有走到空地上。設施的守衛肯定在巡視著山坡。他們已經把山坡燒光了,所以任何想要爬過鐵絲網的人都會被立刻發現。他已經看見紅外線探照燈了。

詹寧斯伏低身子,跪坐在腳后跟上,觀察著道路。幾碼外的路上就有路障,就在大門前。他看了看手表,十點半。他還得等等,得等好一會兒。他盡力放松下來。

大卡車過來的時候剛過十一點,隆隆作響,吭哧吭哧地行進著。

詹寧斯提起精神。他掏出綠布條套在胳膊上。卡車走近了。他看到車斗里面載滿了工人,穿著牛仔褲和工裝褲的男人,隨著卡車的顛簸搖晃著。確定的是,每個人的胳膊上都套著一根布帶,跟他套在臂上的綠布帶一樣。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卡車緩緩剎住車,停在路障前。人們紛紛跳下來,在正午熾熱的陽光下激起一團塵土。他們拍打著牛仔褲上的灰土,有些人點起了煙。兩個守衛從路障后面悠閑地轉過來。詹寧斯一陣緊張。機會馬上就要來了。守衛在人群中間走動著,查看著他們,查看他們的袖標,他們的容貌,還檢查了幾個人的身份表。

路障移到一旁,大門開了。守衛回到他們的位置上。

詹寧斯溜了過去,鉆過灌木叢,直奔上路。人們正踩滅煙頭,爬上卡車。卡車正在發動,司機正松開手剎。詹寧斯跳上路面,到了卡車后邊。飄飛的落葉和塵土在他身后揚起。在他站著的地方,卡車正好擋住了守衛的視線。詹寧斯屏住呼吸,跑向車尾。

當他把自己塞進人群時,人們好奇地看著他。他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他們的面孔飽經風霜,線條分明。都是干農活的漢子。卡車啟動時,詹寧斯讓自己站在兩個魁梧的農夫中間。他們似乎并沒怎么注意他。他已經用灰土把自己弄得臟乎乎的,還特意一天沒刮胡子。隨便瞥一眼的話,他跟其他人沒什么區別。但要是有人點數的話……

卡車穿過大門進去了。隨后大門在身后關上。現在他們正向上行駛,爬上陡峭的山坡,卡車顛簸搖晃著。巨大的混凝土建筑隱約可見,逐漸接近。他們要進去嗎?詹寧斯看著,仿佛著了迷。一道又高又窄的門正向后敞開,顯露出漆黑的內部空間。一排燈光在里面閃爍著。

卡車停了。工人們再次下車。一些技術人員來到他們周圍。

“這幫人是干嗎的?”他們中有人問。

“挖掘,在內部。”另一個扳了扳大拇指說,“他們又開始挖了。帶他們進去。”

詹寧斯的心怦怦直跳。他就要進去了!他摸了摸脖子。就在那里,在灰毛衣里面,有一個平板照相機像護頸一樣掛在脖子上。他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哪怕他知道它就掛在那兒。也許這沒他想象的那么困難。

工人們步行進了門,詹寧斯跟著他們。他們進入到一個巨大的工作間里面,長凳擺在未完工的機械周圍,旁邊立著吊桿和起重機,到處是持續不斷的噪音。門在后邊關上了,把他們和外界隔絕開來。他已經來到設施內部了,但時間探爪在哪兒?鏡子在哪兒?

“這邊走。”工頭說,工人們緩緩聚到右邊。一架貨運升降機從地下深處升到他們旁邊。“你們下去。你們當中多少人有鉆孔的經驗?”

幾只手舉了起來。

“你們可以給其他人演示下。我們要用鉆機和腐蝕劑清除土石。你們誰會用腐蝕劑?”

沒人舉手。詹寧斯盯著工作臺。他不久之前在這兒工作過?一陣寒氣突然涌上心頭。沒準兒他已經被認出來了?也許他就跟這些技術人員一起工作過。

“來吧。”工頭不耐煩地催促著,“趕緊。”

詹寧斯跟其他工人一起進了升降機。他們隨即開始下降,沉入漆黑的管道。向下,向下,沉入工廠下層。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很大,比地面上看起來大得多,比他想象的大得多。樓層很多,一層又一層的地下空間在眼前閃過。

電梯停住。門開了。他眼前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地面落著厚厚一層粉塵。空氣很潮濕。他周圍的工人紛紛擠了出去。突然詹寧斯緊張起來,他退了回去。

走廊盡頭,一扇大鐵門前,正是伊爾·萊斯瑞克。他在跟一群技術人員交談。

“都出來。”工頭說,“我們走。”

詹寧斯下了電梯,緊緊跟在別人后面。萊斯瑞克!他的心狂跳起來。如果被萊斯瑞克發現,他就完了。他摸了摸口袋。他只有一支小型鮑利斯手槍,但如果他被發現,這槍根本沒什么用。一旦萊斯瑞克發現他,就全完了。

“從這邊下去。”工頭帶他們下到一個像是地下鐵路的地方,通向通道另一頭。工人們跨進軌道上的金屬小車。詹寧斯看著萊斯瑞克。只見他做出憤怒的手勢,他的聲音傳過來時已輕不可聞。突然萊斯瑞克轉過身,他抬抬手,身后的鐵門緩緩打開了。

詹寧斯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鐵門里面正是時間探爪。他立刻就認出了它。還有鏡子。長長的金屬桿,末端是爪型器具。就像伯考斯基的理論模型——不過這是實物。

萊斯瑞克進了屋子,技術人員跟著他。不少人圍著探爪忙著。部分外殼已經拆掉了。他們正在檢查它的內部。詹寧斯盯著這一切,躊躇著沒有行動。

“說你吶——”工頭說著來到他的面前。鐵門關上了。視線被擋住了。萊斯瑞克、探爪、技術人員,全都看不見了。

“抱歉。”詹寧斯低聲說道。

“你知道你沒資格東張西望的。”工頭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我不記得你。讓我看看你的登記表。”

“我的登記表?”

“你的身份登記表。”工頭轉過身,“比爾,把板子拿過來。”他上下打量著詹寧斯,“我得查查板子,先生。我先前在那幫人里沒見過你。待在這兒。”一個男人從邊門走來,手里拿著記錄板。

就現在,不然就完啦。

詹寧斯拔腿就跑,沿著走廊向大鐵門跑去。后面傳來工頭和助手的驚叫聲。詹寧斯迅速抽出密碼鑰匙,邊跑邊急切地祈禱。他來到門前,伸出鑰匙,另一只手掏出鮑利斯手槍。門里邊就是探爪。拍幾張照片,搶幾張圖表,然后,如果他能跑出去的話……

門沒動。汗水從他臉上淌下來。他再次把鑰匙貼在門上。為什么打不開?當然了……他開始發抖,恐懼感涌了出來。人們正從走廊追來,向他撲來。開門呀……

可是門沒開。他手中的鑰匙是錯的。

他崩潰了。門和鑰匙不匹配。要么是他搞錯了,要么這把鑰匙是用在別處的。可會是哪兒呢?詹寧斯慌亂地四下看著。哪里?他能去哪里?

旁邊有扇半開著的門,一扇普通的帶插銷的門。他穿過走廊,推開門。里邊是一間儲藏室。他關上門,插上插銷。他能聽到他們在門外,一片混亂,呼叫著守衛。全副武裝的守衛很快就會跟過來。詹寧斯緊緊握著鮑利斯手槍四下搜尋。他被困住了?還有第二條路嗎?

他跑過房間,在堆積如山的貨物中間擠來擠去。后面有個緊急通道口,他立刻打開它。他有一種要扔掉密碼鑰匙的沖動。它有什么用?但他已經確定該怎么做了。他親眼看到過這一切。就像是上帝安排的,對他來說這些都已經發生過了,已經早就安排好了。他不可能做錯什么。難道是自己錯了?

一股寒氣涌上心頭。也許未來是會變化的。也許這把鑰匙曾經是正確的,但此刻不再是了。

他身后傳來響聲。他們正在切割儲藏室的門。詹寧斯爬過緊急出口,進了一條低矮的混凝土通道,里面又潮又暗。他沿著通道快速前進,轉了很多彎。好像是下水道。有很多分支,四通八達。

他停了下來。走哪條路?他能藏到哪兒去?一個主管道口出現在頭頂。他抓住井口把自己拉了上去。他勉強將身體藏在里邊。他們略過了一條通道,繼續前行。他小心翼翼地爬下來。暖暖的空氣吹在臉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一個通風口?它一定通向某個不同尋常的大房間。他來到金屬柵欄跟前。

呼吸不禁急促起來。

他看到一間大屋子,這間屋子,他從大鐵門外瞥見過一眼。只不過現在他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時間探爪就在那里。在探爪對面,下邊遠遠的地方能看到萊斯瑞克,他正在一塊屏幕前看著什么。警報正在鳴響,聲音尖利,到處都是回音。技術人員跑來跑去。守衛人員進進出出。

探爪。詹寧斯看了看柵欄。它卡在墻里。他搖了搖把它拔了出來。沒人往這邊看。他小心地滑下去,進了屋子,鮑利斯手槍緊緊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探爪后面,技術人員和守衛都在屋子的另一邊,在他起初看到的那一邊。

他周圍滿是圖表、鏡像、資料、數據、藍圖。他按下相機,相機在他胸前振動著,膠卷在里邊不停地卷動。他抓了一把圖表。也許他曾用過這些表格,就在幾周前!

他把資料塞進口袋里。膠卷用完了。但他也快完成了。他擠回通風口,下到管道里。下水道一樣的走廊還是空蕩蕩的,但到處都能聽到撞擊聲、喊叫聲和腳步聲。通道那么多——他們正在錯綜復雜的通道里找他。

詹寧斯快跑起來。他不停地跑,根本沒在意方向,盡量沿著主通道跑。兩邊的管道一個個被他甩在身后,管道多得難以計數。他正在向下跑,越來越低,一直沿下坡跑著。

他突然停了下來,喘著粗氣。有那么一刻,身后的聲音消失了。但前面又出現新的聲響。他慢慢向前走去。走廊拐了個彎,轉向右邊。他緩緩向前,鮑利斯手槍蓄勢待發。

兩個守衛正站在前面的小路上,懶洋洋地聊著天。在他們身后是一扇厚重的密碼門。他身后的聲音趕了上來,越來越響。他們找到他走的這條路了,正追上來。

詹寧斯閃身出來,舉著鮑利斯手槍,“舉起手。放下你們的槍!”

守衛呆呆地看著他。是兩個小孩兒,小男孩,金色的細碎短發,閃亮的制服。他們向后挪著步子,臉色嚇得發白。

“槍。放下槍!”

兩支步槍嘩啦一聲扔到了地上。詹寧斯笑了。兩個男孩,也許這是他們頭一次碰到這種麻煩。他們的皮靴擦得锃亮。

“把門打開。”詹寧斯說,“我要過去。”

他們看著他。身后的聲音越來越響。

“打開它!”他激動起來,“快!”他晃了晃手槍,“打開它!該死的!你想讓我……”

“我們……我們打不開。”

“什么?”

“我們打不開。要用密碼鑰匙才行。我們沒有鑰匙。真的,先生。他們不讓我們拿鑰匙。”他們嚇呆了。詹寧斯自己也覺得有些恐懼。在他后面,腳步聲越來越響。他被困住了,就要被抓住了。

他會被抓住嗎?

突然他大笑起來。他迅速走到門前。“信念吶。”他嘀咕著伸出了手,“這才是你最不應該丟掉的東西。”

“什么……你說什么?”

“要相信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

當他把密碼鑰匙貼在門上時,門向后滑開了。刺目的陽光直射進來,讓他的眼睛一花。他穩穩端住槍。他出來了,就在大門跟前。兩個守衛目瞪口呆。他就在大門前——對面就是樹林。

“讓到一邊去。”詹寧斯沖著大門上的鐵條開了槍。鐵條迸出一陣火花,隨著一陣升騰而起的煙霧熔斷了。

“抓住他!”后面的人高喊著,一群守衛沖出走廊擁了上來。

詹寧斯鉆出冒著煙的大門。金屬缺口撕扯著他,炙烤著他。他沖過煙霧,跌跌撞撞打了個滾兒。他爬起來,急匆匆鉆進了樹林子。

他出來了。他沒讓他失望。好吧,鑰匙確實很有用,只是一開始他用錯了地方。

他不停地跑,連呼帶喘,不斷推開前面的樹枝。身后的工廠和嘈雜的聲音消失了。他拿到了資料。他自由了。

他找到凱麗,把膠卷和口袋里所有的資料都交給了她。他換回自己的衣服。凱麗開著快艇把他帶到斯圖亞特韋爾邊境放下。詹寧斯注視著快艇越升越高飛入空中,徑直向紐約飛去。然后他進了鎮子,登上城際火箭。

飛行途中他睡著了,周圍是一堆打盹兒的商人。當他醒來時,火箭正在降落,停靠在了巨大的紐約空港。

詹寧斯下了火箭,混在人潮中。現在他回來了,這里有被SP再次抓住的危險。當他搭上一輛出租車時,兩名穿著綠色制服的警官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出租車帶他上了進城的路。詹寧斯摸了摸眉毛。這事兒算是搞定了。現在,要找到凱麗。

他在一家小餐館吃了頓飯,坐在遠離窗口的位子上。日落時分他才起身。他沿著人行道緩步慢行,仔細想著。

目前為止,一切還算順利。他弄到了資料和膠卷,而且脫身了。這堆零碎物件在每一個步驟上都很有用。沒有這些的話,他什么也干不了。他摸了摸口袋。還有兩件東西:撕了一半的撲克牌,寄存單。他拿出寄存單,在漸暗的暮色中查看著。

突然他注意到一件事,寄存日期正好是今天。他緊緊抓住這張紙片。

他把它放回兜里繼續走。這意味著什么?它有什么用?他聳了聳肩。遲早會知道的,在恰當的時間。還有那半張撲克牌。那他媽是干什么用的?沒法知道。不管發生什么事,他理所當然會化險為夷。他已經讓他闖過來了,一直走到了現在。顯然剩下的難關不多了。

他來到凱麗的公寓前停下,抬頭看了看。她的燈亮著。她回來了,她的小艇賽過了城際火箭。他走進電梯,來到她住的樓層。

“你好。”當她開門時,他說。

“你還好嗎?”

“當然了。我能進來嗎?”

他進了屋。凱麗在他身后關上房門。“見到你真開心。城里到處都是SP,幾乎每個街區都有,還有巡邏隊……”

“我知道。我在空港就看見兩個。”詹寧斯坐到了沙發上,“不管怎么說,能回來真好。”

“我擔心他們會攔下所有的城際飛行器檢查乘客。”

“他們沒有理由認為我會來城里。”

“我可不這么想。”凱麗坐到他對面,“現在該怎么做?現在你已經遠離那些資料了,你打算怎么辦?”

“接下來我要見見萊斯瑞克。知會他一聲。告訴他從工廠里逃走的人就是我。他知道有人跑了,但他不知道是誰。無疑,他肯定認為那是SP的人。”

“他不會用時間之鏡來查看嗎?”

詹寧斯的臉上籠上了一層陰影,“說是這么說,希望不會。”他搓了搓下巴,愁眉苦臉,“不管發生什么狀況,我都有那些資料。或者說你有。”

凱麗點點頭。

“好吧。我們要繼續實施計劃。明天我們去見萊斯瑞克。我們就在這兒見他,在紐約。你能讓他來辦公室嗎?要是你給他發個信息,他能來吧?”

“是的。我們有聯絡號碼。要是我叫他來,他就會來。”

“太好了。我要在這兒見他。當他意識到我們有圖表和膠卷,他就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他就不得不讓我進入萊斯瑞克建造公司。要么這么辦,要么他就得面對材料被交給安全警察的可能。”

“那你進了公司之后呢?萊斯瑞克同意你的提議又如何?”

“我在工廠里看到了足夠多的東西,讓我意識到萊斯瑞克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強大得多。有多強大,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此很有興趣!”

“你打算要求擁有公司同等的控制權?”

詹寧斯點點頭。

“你不會滿足于做一名技師的,對吧?就像以前那樣的技師。”

“當然不滿意。然后再被踢出來?”詹寧斯笑了。“不管怎么說,我知道他希望得到更好的東西。他安排了周密的計劃,那堆零碎物件。他肯定老早以前就計劃好了每一件事。不,我不會以技師的身份回去。我在那兒看到了很多東西,一層又一層的空間里到處都是機器設備和人員。他們都在忙著干些什么。而我想參與其中。”

凱麗沉默了。

“明白了?”詹寧斯說。

“明白了。”

他離開公寓,在黑暗的街道上急匆匆地走著。他在那兒待得太久了。要是SP發現他倆在一起,那他和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就全完了。他不能冒險,特別是在黎明前的黑暗。

他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午夜。他要在今早會見萊斯瑞克,奉上他的提議。當他繼續向前走的時候,精神一振。他會安全的。不只安全。萊斯瑞克建造公司所要做的事,那比單純的工業力量更強大。他看到的東西讓他意識到,一場革命正在醞釀之中。在層層地下,在那個被全副武裝的人員守衛著的水泥堡壘之下,萊斯瑞克正在策劃一場戰爭。各種機器被制造出來。時間探爪和鏡子正在忙碌著,觀測,搜尋,攫取。

難怪他制定出這樣詳細的計劃。他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并且理解了,而且開始權衡利弊。清除意識是個麻煩。他的記憶會在離開時消失。所有計劃都會被毀掉。毀掉?在合同中有可替代條款。別人也會看到這個條款,利用這個條款,但沒人像他這樣用!

他比前人走得更遠。他第一個理解了這些,第一個制訂計劃。七件零碎物件是一座跨越一切的橋梁……

在街區盡頭,一艘SP快艇沖上路沿。門滑開了。

詹寧斯停下腳步,他心頭一緊。夜間巡邏隊,巡查全城。現在已經過了十一點,已經宵禁了。他迅速看看周圍,一片漆黑。商鋪和房屋都門窗緊閉。寂靜的住宅、大樓,甚至酒吧都漆黑一片。

他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在他后面,第二艘SP快艇停了下來。兩個SP警官走上路沿。他們看見他了。他們向他走來。他僵硬地站著,來來回回看著街道。

在他對面有一家豪華的飯店,霓虹燈閃著輝光。他向它走去,他的鞋跟敲在人行道上的聲音很響。

“站住!”一個SP警員叫道,“回來。你在外面干嗎?你的……”

詹寧斯上了臺階,進了飯店。他穿過大堂。接待員盯著他。周圍沒有其他人,大廳空蕩蕩的。他心里一沉。他沒什么機會了。他漫無目標地跑起來,繞過桌子,穿過鋪著地毯的大廳。也許它通向后邊的某條路。在他身后,警察已經進了大堂。

詹寧斯轉過拐角。兩個人閃身出來截住了他。

“你要去哪兒?”

他謹慎地停下來。“讓我過去。”他伸手到衣袋里抓住了鮑利斯手槍。那兩個人立刻行動起來。

“抓住他。”

他的手臂被扭到一邊。專業打手。他看到他們身后有燈光。有燈光,還有聲響。有人在喧鬧。

“好吧。”一個打手說。他們拉著他回了走廊,向大堂走去。詹寧斯徒勞地掙扎著。他上了一條死路。這些打手屬于地下娛樂場所。他們分布于城市各個角落,隱藏在黑暗之中。在豪華的飯店前門處。他們會把他扔出去,扔給SP。

有人從大廳過來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歲數挺大。穿著得體。他們好奇地盯著詹寧斯,疑慮重重地打量著那兩個人。

突然詹寧斯明白了。他抓住一絲生機,幾乎有些眩暈。“慢著。”他粗聲粗氣地說,“我的口袋。”

“少來了。”

“等等,先看看。我右邊的口袋。你自己找找看。”

他放松下來,等著。他右邊的打手把手伸進口袋仔細摸索。詹寧斯笑了。搞定了。他甚至看到了這一幕。不可能會失敗。這解決了一個麻煩:去哪兒等著,直到跟萊斯瑞克會面。他能在這里等。

打手掏出半張撲克牌,查看著毛邊。“等一下。”他從自己的外套里掏出另半張掛在金鏈子上的牌。他把兩張的茬口對在一起。

“沒錯吧?”詹寧斯說。

“當然。”他們放開了他。他順手撣了撣外套。“當然了,先生。抱歉。說一聲嘛,你應該……”

“帶我過去吧。”詹寧斯說著抹了一把臉,“有人在找我。我特別不想讓他們找到我。”

“沒問題。”他們帶他回去了,進了賭場。那半張牌讓他轉危為安。這地方能賭博,還有姑娘。這是為數不多的、沒有警察干擾的地方。他安全了。毫無疑問。問題只剩一個了。跟萊斯瑞克的對決!

萊斯瑞克的臉色很難看。他盯著詹寧斯,咽了咽口水。

“不。”他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你。我們以為是SP。”

一陣沉默。凱麗坐在桌邊的椅子里,雙腿交叉,手指間夾著一支煙。詹寧斯倚著門,抱著雙臂。

“你為什么不用鏡子?”他問。

萊斯瑞克臉色一變,“鏡子?還不是你干的好事,我的朋友。我們倒是想用來著。”

“想用?”

“在你結束工作之前,你改動了鏡子中的一些引線。我們操作它的時候,什么反應都沒有。我半小時之前才離開工廠。他們還在那兒忙活呢。”

“我在結束兩年的工作之前干的?”

“顯然你的計劃很周密。你知道要是用了鏡子,我們追蹤你就易如反掌了。你是個好技師,詹寧斯。我們用過的最好的技師。我們有時希望你能回來,再次為我們工作。我們之中沒有人能像你那樣運用鏡子。而現在,我們根本沒法用它了。”

詹寧斯笑了,“我對他干的事情一無所知。我低估了他。他的保護甚至……”

“你在說誰?”

“我自己,在那兩年里的我自己。我用了第三人稱。這樣方便些。”

“好吧,詹寧斯。所以你們倆煞費苦心地制定了一個計劃,偷走我們的圖表。為什么?目的何在?你并沒有交給警察。”

“沒有。”

“那我就可以把這理解為訛詐了。”

“沒錯。”

“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萊斯瑞克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他萎靡了下來。他的眼睛又小又沒神,他不安地揉著下巴。“你費這么大勁兒走到這一步,我很好奇為什么。你給我們工作的時候就步步為營,現在你已經完成了,盡管我們做了防范措施。”

“防范措施?”

“清除記憶,以便于隱藏工廠。”

“告訴他。”凱麗說,“告訴他為什么你這么做。”

詹寧斯深深吸了口氣,“萊斯瑞克,我這么做是為了回去,回公司。就是這個原因。沒別的意思。”

萊斯瑞克盯著他,“回到公司?你當然能回來。我跟你說過。”他的聲音變得尖細,聲帶緊繃,“你有毛病嗎?你能回來啊。想干多久就多久。”

“作為技師?”

“是的。作為技師。我們雇傭了很多……”

“我不想作為技師回去。我沒興趣給你打工。聽著,萊斯瑞克。只要我一離開這間辦公室,SP就會抓住我。如果不是他安排得妥當,我早就死了。”

“他們抓了你?”

“他們想知道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在干什么。他們想讓我告訴他們。”

萊斯瑞克點點頭,“太糟了。我們不知道這些事。”

“不,萊斯瑞克,我來可不是做你的雇員,只要你高興隨時就能把我踢出去。我是要來跟你合作,不是給你打工。”

“合作?”萊斯瑞克盯著他。他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副表情,一副難看的硬邦邦的表情。“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和我一起來管理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就是這樣,從現在開始。沒有人能為了他們自己的安全而奪走我的記憶。”

“這就是你想要的?”

“是的。”

“要是我們不讓你進來呢?”

“那膠卷和圖表就會送給SP。就這么簡單。可我不想那么干。我不想毀了萊斯瑞克建造公司。我想進公司!我想要安全。你不知道在外面是一種什么狀態,我無處可去。孤零零一個人無處可去,甚至更糟。沒人能幫他。他被困在兩股無情的強權之間,成為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之間的一個小卒子。而我已經厭倦了做一名小卒。”

萊斯瑞克好一陣子沉默不語。他盯著地板,他的臉陰沉著,毫無表情。最后他抬起眼來,“我知道這種狀態。我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了這種狀態。比你還久。我比你老很多。我看到它的出現,變成這種樣子,年復一年。萊斯瑞克正是為此而存在。終有一天會有所變化的。總有一天,當我們完成探爪和鏡子的時候,當我們的武器完成的時候。”

詹寧斯什么都沒說。

“我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個老人了。我為此已經努力了很多年。當他們告訴我,有人偷走圖表逃出工廠,我想一切都完了。我們已經知道你破壞了鏡子。我們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有聯系。但我們有點搞錯了方向。

“當然了,我們以為是安全機構安排你來給我們干活,查明我們在干什么。然后,當你意識到能拿走你想要的信息時,你破壞了鏡子。鏡子被破壞了,SP就能先一步……”

他停下來,揉著臉頰。

“繼續。”詹寧斯說。

“所以這是你單獨行動……訛詐。為了加入公司。你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詹寧斯!你怎么敢進入公司!我們已經忙碌了很長時間。你讓我們蒙受損失,就為了讓你自己能藏好。你毀了我們,只為了救你自己。”

“我可沒毀了你們。我能提供很多幫助。”

“我孤身一人管理公司。這是我的公司。我創造了它,組織起它。它是我的。”

詹寧斯大笑起來,“那你死后怎么辦?難道在你有生之年會迎來革命?”

萊斯瑞克猛地抬起頭。

“你會死的,到時候將沒有人能繼續下去。你知道我是個好技師。你自己也這么說。你是個傻瓜,萊斯瑞克。你想完全由自己管理它,自己做每件事,決定每件事,但總有一天你會死的。然后怎么辦?”

一陣寂靜。

“你最好讓我加入——這是為了公司好,也是為了自己好。我能為你做很多事。當你離去之后,公司會在我手中存續下去。也許革命也能成功。”

“你應該慶幸你還活著!如果我們不允許你帶走那堆零碎物件……”

“你還能做什么?你怎么可能讓人們為你的鏡像工作時,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卻不讓他們幫自己一把?很容易理解,你為什么會被強迫將可替代條款加進合同。你沒得選。”

“你都不知道我們在干什么,我們究竟為何存在。”

“我有個好主意,畢竟我為你工作了兩年。”

時間在流逝。萊斯瑞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嘴唇,揉著下巴。他的額頭滲出一層汗珠。最后他抬起眼來。

“不。”他說。“沒有交易。除了我,沒人能掌控公司。如果我死了,它就隨我一起死。它是我的財產。”

詹寧斯立即警覺起來,“那么資料就會交給警察!”

萊斯瑞克什么都沒說,但一種古怪的神情浮現在他臉上,讓詹寧斯心頭一寒。

“凱麗,”詹寧斯說,“資料在你那里嗎?”

凱麗一陣慌亂,站了起來。她扔下手中的香煙,臉色蒼白,“沒有。”

“它在哪兒?你把它放哪兒了?”

“抱歉,”凱麗柔聲說,“我不打算告訴你。”

他盯著她,“什么?”

“我很抱歉。”凱麗又說了一遍。她的聲音很輕,細不可聞,“它們很安全。SP找不到的,但你也找不到。方便的時候,我會把它交還給我父親。”

“你父親?!”

“凱麗是我的女兒。”萊斯瑞克說,“這是一件你失算的事情,詹寧斯。他也失算了。除了我們倆,沒人知道。我想把公司職位最大程度地控制在家族手中,現在看來這是個好主意。但這必須保密。如果SP猜出其中的玄機,他們就會把凱麗抓起來,她的生命就有危險了。”

詹寧斯緩緩吐了口氣,“我明白了。”

“當時看來,還是跟你一起行動好些。”凱麗說,“否則你就會自己一個人去干,那你就會自己拿著資料。正如你所說,你拿著資料被SP抓住,這就是我們的末日。所以我跟你去了。你把資料一給我,我就立刻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了。”她微微一笑,“沒人會找到它,除了我。我很抱歉。”

“詹寧斯,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干,”萊斯瑞克說,“你可以永遠為我們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話。你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東西,一切。除了……”

“除了公司的控制權。”

“沒錯。詹寧斯,公司很老了,比我還老。它不是我一手創立的。它是——可以說是我繼承的。我承擔起這副重擔,負責管理它,讓它壯大,帶領它向著那一天前進,革命的那一天。就像你想象的一樣。

“我的祖父建立了公司,這可以追溯到20世紀。公司一直由家族掌管,而且一直都會。有一天,當凱麗結婚后,將會有人在我之后繼承這一切。所以我們很謹慎。公司在緬因建立,一個新英格蘭的小鎮。我祖父是一個新英格蘭小老頭兒,節儉,誠實,熱衷自由獨立。他有一個小小的修理鋪,一些工具和維修間,還有豐富的經驗技術。

“當他看到政府和大商業機構把每個人禁錮起來時,他就轉入了地下。萊斯瑞克建造公司從地圖上消失了。政府花了好一段時間去收編緬因,比其他很多地方都要久。當世界其他地方被國際企業聯合體和世界聯邦瓜分,新英格蘭仍然存在著,仍然自由。我的祖父和萊斯瑞克建造公司也是。

“他帶了幾個人,技師,醫生,律師,幾個從中西部來的周報記者。公司就這么成長起來。武器出現了,武器和知識。還有時間探爪和鏡子!工廠建立起來了,秘密進行著,耗費巨資,花了很長時間。工廠規模龐大,又大又深,它比你看到的還要深很多層。他看到這些了,你的第二自我。那里有很強大的力量。力量,還有已經消失的人,他們實際上是因肅清而受難的人。我們首先找到了他們,他們中最優秀的。

“總有一天,詹寧斯,我們會爆發。你看到了,這樣的狀況不可能持續下去。人們不能這樣生活,被政府和經濟勢力踢來踢去。無數的人因政府和大企業的需求而被推來塞去。總有一天會反抗。洶涌而絕望的反抗力量。不是由大人物、有權勢的人引領的,而是由小人物。公交司機、雜貨鋪老板、電視技師、服務生。那正是公司存在的目的。

“我們要給他們提供他們所需要的幫助,工具、武器、知識。我們會把我們的服務‘賣給’他們。他們將雇傭我們。他們需要能雇用的人。他們會有許多追隨者,擁有大量的財富和力量。”

一陣沉默。

“你明白了嗎?”凱麗說,“這就是你絕不能干涉其中的原因。這是爸爸的公司。一直都是如此。這是我們緬因人的做事方法。它是家族的一部分。公司屬于家族。它是我們的。”

“加入我們吧。”萊斯瑞克說,“作為一名技師。我們深感抱歉,但那是我們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也許這很狹隘,但我們一直如此行事。”

詹寧斯什么都沒說。他在辦公室里緩緩踱著步子,他的手揣在兜里。過了一會兒,他拉起窗簾,看著外面的街道。遠遠的下面。

下面有一輛安全警察的快艇獨自行駛著,就像一只小小的甲蟲,靜靜地隨著車流在街道上飄搖。它與另一輛早已停下的快艇會合了。四個身穿綠色制服的SP正站在周圍。而就在他看著的時候,更多的警察順著街道從四面八方而來。他放下窗簾。

“這個決心很難下。”他說。

“如果你出去,他們就會抓住你。”萊斯瑞克說。“他們一直都在外面。你沒有機會。”

“拜托……”凱麗抬起頭看著他。

突然,詹寧斯笑了,“那么你是不會告訴我資料在哪兒了,就是你放它的地方。”

凱麗搖了搖頭。

“等等。”詹寧斯把手伸進兜里。他掏出一小張紙。他慢慢打開,仔細看著它。“可也許你碰巧把它寄存在杜恩國家銀行,大概是昨天下午三點鐘?為了保險,存在他們的地下保險庫里?”

凱麗倒抽一口涼氣。她抓過自己的手袋,打開了它。詹寧斯把那張紙——那張包裹寄存單——放回口袋里。“所以,他甚至都看到了這一幕。”他嘀咕著,“最后這件零碎我一直都沒明白是干嗎用的。”

凱麗惱怒地在手袋里摸索著,滿臉怒氣。她掏出一張紙抖著。

“你錯了!它在這兒!還在這兒呢!”她輕松了一些,“我不知道你拿的是什么,但這個……”

在他們頭頂上有什么東西一閃。憑空出現了一片黑暗的空間,一個圓洞。這片空間抖動著。凱麗和萊斯瑞克向上望去,驚得一動不動。

黑洞里出現了一只爪子,一個金屬爪,連著一根閃光的金屬桿。爪子伸開,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從凱麗手中抓走了那片紙。它停了一下。然后向上升去,連同那張紙一起回到黑洞里不見了。接著,靜靜地,爪子和桿子還有圓洞都不見了。什么都沒有了。了無蹤跡。

“哪兒……它去哪兒了?”凱麗低聲說,“那張紙哪兒去了?那是什么?”

詹寧斯拍拍口袋,“它很安全。它很安全。就在這兒呢。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現。我都開始有些擔心了。”

萊斯瑞克和女兒站在那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別那么不開心。”詹寧斯說著抱起雙臂,“資料很安全——而且公司也很安全。當時機到來它就會挺身而出,強大而且樂于投身革命。我們會看到那一天的。我們所有人,你,我,還有你的女兒。”

他看了看凱麗,他的眼睛眨動著,“我們三個。也許到了那時候,這個家族還會添丁加口吶!”

【責任編輯:楊 楓】

①羅蘭:中古歐洲傳說中,法蘭克王國查理曼大帝手下最好的十二圣騎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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