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非理性的維權方式除了帶來集體事件的悲劇,往往最終解決不了問題。代理群體性案件,我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糾正他們錯誤的維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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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20日早上7點,下榻在青島一家快捷酒店的楊在明早早出行,前往普東刑事審判第八法庭。兩個小時后,造成守地村民1死3傷的“3.21平度征地縱火案”,將在此開庭審理,庭審持續三天。作為被害人杜永軍和李德連的代理律師,楊在明為這一天準備已久。
自2005年楊在明來北京從事房地產法律業務以來,他指導或親自代理的拆遷案件已達三千余起,其中集體維權案件就有兩百多起。可以說,如“3.21平度征地縱火案”這樣的庭審現場,楊在明自是見慣了,但在記者采訪中,他言語之間仍舊無法壓抑自己對“中國式拆遷”維權現狀的抱怨。
“中國的拆遷律師是‘刀尖上的舞者’,承載了太多身心的包袱,折射出的是‘中國式拆遷’的心酸維權史。”楊在明說。
“斷水斷電”到“縱火燒人”
2014年3月21日凌晨2時許,山東平度市鳳臺街道杜家疃村農田里一處帳篷起火,致4名守地農民1死3傷。后經公安機關偵查,發現有縱火嫌疑。
原來,山東省平度市杜家疃村村民因對開發商征地手續有異議,沒有拿到征地補償,故于2014年3月5日在開發商辦公房門口支起帳篷,鄉里鄉親選人日夜輪流值守。受害者杜永軍等人當天晚上當值,遭遇縱火事件。4月3日,平度市檢察院以涉嫌放火罪,依法批準逮捕平度“3·21”縱火案的7名犯罪嫌疑人。
先前有記者陳寶成抗拆遷事件,后又發生拆遷縱火案,一時間,平度這個山東省面積最大的縣級行政區成為現下“中國式拆遷”最火的地名。
楊在明關注平度始于陳寶成抗拆遷事件。今年春節期間,楊在明曾去陳寶成家中探望,接受當地村民關于拆遷方面的法律咨詢。平度縱火案發生后,楊在明第一時間趕往平度,希望能為受害人維權。
“庭審第一天,旁聽席上坐滿了來自各地的記者。第二天開始,媒體幾乎被阻擋在法庭外。庭前,庭審現場,都籠罩著緊張激烈的氣氛。”楊在明告訴記者,盡管代理這起案件前,他已有思想準備,但“仍有如臨大敵的陣勢”。
庭審持續了三天,庭審結束的第二天,一篇“以律師的眼光看待平度縱火案各律師的表現”的文章出現在天涯論壇上,意在批評包括楊在明在內的代理律師。
“我受到的攻擊還少嗎?”這是楊在明對網上負面消息的一貫回應。今年是楊在明從事拆遷維權業務的第八年,他以及他的律所因“只為被拆遷人維權”在京小有名氣。
2006年,楊在明代理了中央電視臺新址拆遷案,成為與中央電視臺有拆遷糾紛的7名拆遷戶的代理律師,與中央電視臺“對簿公堂”。那是楊在明在北京做律師的第二年,先前成功代理過幾起拆遷案件,使他堅定了在拆遷業務領域謀發展的想法。“我當時感覺,隨著城市化進程,拆遷業務量會劇增,而那時候國內專門做拆遷的律師不多,數得上名氣的就是著名拆遷律師王才亮,發展空間大。”
“2007年到2011年左右,這是中國城市化進程最快的幾年,拆遷業務呈現井噴式態勢,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楊在明說,這幾年也是征地拆遷律師大量涌現的年份,不少律師在此業務領域發家致富。
“但從2012年開始,中國征地拆遷的進程速度明顯變緩,拆遷業務量在減少,而拆遷人與拆遷戶間的拆遷矛盾卻有增無減。”楊在明介紹說,剛代理拆遷業務的幾年,特別是面對像中央電視臺這類強勢的拆遷方,他曾多次目睹拆遷戶遭遇斷水斷電、威脅恐嚇的景象,但他感覺,與現在的拆遷景象相比,那時候的拆遷方式已經相對溫和多了。
“房市低迷的大環境,加上期待拆遷改變命運的拆遷戶們的大胃口,導致拆遷戶與政府、開發商的矛盾激增,拆遷手段從以前的斷水斷電,到如今,強拆甚至不惜縱火燒人,拆遷律師遭受的壓力,也從面對面的羞辱,發展到暴力對待,造謠誹謗。”
楊在明明顯感覺,如今的拆遷案件已經越來越難做。對于是否專心一致繼續做征地拆遷業務,他與創業合伙人之間最終有了理念上的根本分歧。2012年,楊在明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律師好友一同創立的北京市盛廷律師事務所“重新洗盤”,分道揚鑣的幾個合伙人重整隊伍各自創所,楊在明自己也成立了北京市在明律師事務所,繼續走“只為被拆遷人維權”的路子。
維權與維穩并不矛盾
在楊在明的工作文件夾里,黿頭渚拆遷案件資料,至今已經更新6年了,涉及拆遷戶近300余戶。在楊在明眼里,這些村民們的抗拆遷故事,幾乎可以用一本書來記載。
2007年,無錫市以治理太湖為名所實施的6699行動,打破了包括犢山村在內的三個村落的寧靜。根據治理計劃,三個村要整體搬遷。由于補償較低,加之對村子情感上的留戀,村民們對政府組織的強制評估行為進行了抵制。
最初,村民采取了“極端”的對抗方式。2007年12月10日,下著蒙蒙細雨,近1800名村民跪倒在泥濘的路上,擋住了數百名警察的進村評估。眼看著警察“撤退”,村民們抗拆的情緒更高了。
一個月后,他們再次組織起來,大鬧無錫市園林局。唱歌、跳舞、打麻將,村民們把園林局的辦公場所變成了“娛樂世界”。但就在村民一行離開園林局回村里的路上,13個代表被拘留,兩個代表被刑拘。
“抓人事件”后,人心惶惶,在政府組織的拆遷組入村做工作時,很多村民因懼怕簽訂協議,房屋隨后被拆除。還有近四十戶村民堅持不簽合同。
家住在黿頭渚(國家4A級風景區)犢山村的老漢顧亮是第一批來找楊在明的拆遷戶。他在村里有兩處房產,其中一棟是已有300年左右歷史的九架木結構的老屋,另一棟是三層花園洋房,院里有游泳池、花園、荷花池、假山、噴泉、葡萄架等。面對較低的拆遷補償,顧亮在“碰硬”不成后,轉而開始走法律途徑。隨后,其他近四十戶也一起找到了楊在明。
“非理性的維權方式除了帶來集體事件的悲劇,往往最終解決不了問題。代理群體性案件,我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糾正他們錯誤的維權方式。”楊在明認為,很多時候,政府和開發商過于將矛頭對向拆遷律師,認為律師的介入帶來了群體性事件的發生,“實際上,維權與維穩不矛盾”。他一再希望用事實證明,律師介入讓維權更有秩序。
2009年4月2日,顧亮正在陪同患有癌癥晚期的老伴去醫院復查的路上,忽然接到了鄰居電話:“你在拆遷安置補償協議書上簽字了啊?他們正在拆你的房子,他們說你簽字了。” 趕到家里的顧亮,發現房子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家里數十萬的財產全部被埋入廢墟之下。
遭此劫難的除了顧亮,還有很多村民。憤怒的村民在楊在明的開導下,并沒有選擇采取極端對抗的方式,轉而選擇對強拆行為報警。
“公安始終拒絕立案,我們轉而走其他救濟措施,但所有的行為都在程序合法的范圍內。復議、訴訟、聽證、協商,經過一個漫長的維權路,最后由法院主持協調的補償談判中,大多數人都獲得了滿意的補償,也沒有再發生群體性事件。”楊在明告訴記者,這個過程最難的是說服村民冷靜,聽從律師的安排。起初,由于村民們對拆遷問題認識的狹隘,給楊在明的工作帶來了很多的障礙。楊在明只好一遍遍地講法律,對村民進行心理輔導。“群體性拆遷案件有一個特點,就是拆遷戶之間的情緒很容易互相傳染。當事情進展不順利的時候,容易出現‘羊群效應’,即一個人開始悲觀的時候,所有人都非常悲觀;或者會走入另一個極端‘雪崩效應’,即會突然情緒爆發,做出一些不理性的舉動,甚至會沖擊當地政府。因此,安撫拆遷戶的不良情緒是拆遷律師的必修功課。”
當初被迫簽訂協議的村民,不久后也開始找到楊在明維權。至今6年過去了,300戶村民的維權還在路上。
“6年了,或許法律維權的時間成本看似很高,但卻有效。最近,案件已經有了轉機。更重要的是,避免了一場場群體性事件的發生。”楊在明說。
維權代表是維權勝敗關鍵
現實中,抗拆遷運動的激烈程度,像是一場戰爭,而且是持久戰。楊在明說,在拆遷戶與拆遷人組成的江湖斗爭中,出現了很多或英雄式,或悲劇式的人物,而維權代表是一個最不能忽略的群體。
楊在明介紹說,他代理的大多數拆遷案件都是集體維權案件,少則幾十戶,多則幾百戶,這些拆遷戶并非單一出面行動,而是選定幾個頗得人心的拆遷戶作為維權代表,負責召集拆遷戶行動,以及跟代理律師溝通、商定對策。
武婷是在所有的維權代表中,留給楊在明印象最深刻的。武婷,今年三十七八歲,南京江心洲人,原來在江心洲做著燈具店買賣生意,2012年,江心洲整島開發項目作為江蘇省政府的重點工程打破了她的正常生活。因為補償低,她放棄了生意,開始專門維權。
與武婷一起維權的村民還有幾十戶,瘦瘦小小的她一開始在抗拆遷團隊里并不起眼,但隨著幾次行動進行,旁人發現武婷比較替別人想,維權理念“一套一套的”,很多拆遷戶開始跟著武婷維權,推舉她為維權代表。
2014年6月5日下午,本是武婷帶領下的江心洲一戶村民訴區政府不作為違法案件開庭的日子,就在武婷一行去往法院的路上,拆遷戶李小剛家房屋被拉上警戒線,遭遇強拆。
在強拆現場的楊在明指揮村民報警,請求公安立案,走法律程序維權。另外,在強拆事件發生后,武婷帶領村民在被拆除的房屋上面搭建了臨時住所,并放上了棺材,表達抗強拆到底的決心。
在維權的過程中,武婷也曾帶領村民到街道辦“維權”。楊在明告訴記者,武婷抗強拆的“事跡”,不僅在當地廣為人知,全國很多拆遷戶都打電話給武婷,尋求抗拆遷意見。
不久前,武婷召集組織了一場咨詢會,請律師到場,為各方相鄰關于拆遷問題提供咨詢幫助。咨詢會當天,武婷因擾亂秩序被拘留五天。五天后,拆遷戶們帶著大紅花,放起了鞭炮,“像接英雄一樣將武婷接回村里”。
“武婷的思路是,永遠走法律的程序,不鬧事,盡管她的一些正常的維權手段遭遇了打擊,但只要她還在法律范圍內維權,就可以走下去。”楊在明告訴記者,他們在決定代理某個案件時,拆遷代表的素質是一個很重要的考慮因素。他認為,維權代表往往決定著拆遷維權的勝敗,“拆遷戶的心理比較脆弱,經不起一丁點的打擊,維權代表決策的失誤,可能帶來整個拆遷團隊的士氣瓦解”。
葉童是楊在明代理的另一起集體維權案件的維權代表。這是個倔強的老太太,家庭情況比較困難,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維權的熱情很高,因此被推舉為維權代表。讓楊在明頭疼的是,葉童經常聽不進律師的勸解,認為只有鬧出動靜,才會更快解決問題。在一次上訪行動中,葉童表現得有些激動,在沖突中出手打了公安局局長。
“當時,葉童并未受到處理,這讓她反抗的情緒更高,行為更過火了。不久后,葉童代理村民圍堵省政府,后被抓。”楊在明說,葉童被抓后,其他村民人心惶惶,完全打亂了律師制定的維權計劃,導致維權失敗。
“拆遷戶的欲望高,維權方式不當,結果就是維權失敗,還給政府制造麻煩。”楊在明向記者抱怨說,他正在代理的一起案件中,他幫村民爭取到了目標價格,但村民卻又提出更高價格,否則不簽安置協議,“只能慢慢說服他們,還在做工作”。
中國式拆遷源于立法缺陷
“固有的立法缺陷是造成拆遷戶利益受損和拆遷矛盾劇增的源頭。”楊在明介紹說,在2011年以前,我國城市拆遷的法律規范依據2001年6月制定的《城市房屋管理拆遷條例》,這個條例幾乎成了違法暴力拆遷的合法依據和保護傘,比如其中第15條賦予了政府有關部門強拆的權利。
伴隨著多個帶血的拆遷悲劇的發生,2011年1月19日,《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拆遷補償條例》(以下簡稱新拆遷條例)終于出臺。不過,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新拆遷條例的出臺,并沒有解決現實拆遷遇到的大多數問題。
“新拆遷條例涉及的是國有土地征地拆遷,對集體土地的拆遷并沒有作詳細規定,而當前很多拆遷矛盾都發生在集體土地。”楊在明告訴記者,根據中央紀委、監察部通知的規定,在土地管理法等法律法規作出修訂之前,集體土地上房屋拆遷,參照新拆遷條例的精神執行,“這個通知沒有法律效力,實踐中很難有效指導辦案”。
記者了解到,由于集體土地的房屋征收補償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而現在集體土地拆遷盛行,于是各個地方紛紛制定地方規范性條例。
“導致的結果是,規范性條例是有利于政府、開發商一方利益的,而且一個地區一個補償標準,甚至同一個鎮,不同村的補償標準也不一樣。”楊在明介紹說,他正在代理的江蘇徐州一個村落的舊村改造,他發現,同時拆遷的鄰村的征收條例跟另一個村子的征收條例補償標準不一樣,但條例上蓋的都是同一個拆遷辦的公章。“比如,一個村子的拆遷標準是每人40平方米,原房屋人均超過40平方米的,按照一平方米800元補償,而另一個村子,超出的按照每平方米1600元補償。這樣的補償差距,怎么會不產生矛盾呢?”
代理了數以千計的拆遷案件后,楊在明還發現,很多案子雖然判決勝訴了,但拆遷戶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賠償。
安徽馬鞍山徐良今年拿到了法院判決強拆違法的判決書,欣慰之余但卻興奮不起來。原來,在我國,通常情況下,拿到強拆違法判決后可要求國家賠償,但需要先評估房屋損失,而評估機構專業性是否夠強、能否中立,拆遷戶對此持有懷疑態度。最終,評估公司的評估價格遠遠沒有達到徐良預想的價格。目前,他還在繼續維權中。
“這種矛盾,根源還在于立法,我國國家賠償法遵循的是填平原則,而不是懲罰性賠償原則,賠償一般較低。”楊在明告訴記者,還有更糟糕的現實是,有些官司中,雖然法官判定強拆程序違法,卻同時判定拆遷的實體不違法,“意思是你的房屋是違法建筑,拆的程序不對,但不予補償,還是勝了官司拿不到錢”。
“是不是違法建筑,應該由規劃部門來定,即使是,也應該下發違法建筑通知單,但事實上,這類案件,往往沒有有權機關認定,直接由法院給予了否定性的評價。”楊在明解釋說。
想歇卻沒忍住
8月22日晚,結束三天的平度縱火案庭審后,楊在明與同事一行三人將行李擠進一輛小面包車,于凌晨顛簸至濟南市區的一家酒店入住。此前,在接受平度縱火案之后,他曾暗暗發誓,心太累,做完這個案子該歇歇了,“可又沒忍住”。
楊在明說,想歇歇的沖動,一方面源于代理拆遷案件的心理壓力,更重要的是,辦案帶來的“身體成本”,已然超出他的想象,特別是經過“6·11”事件后。
2014年6月11日下午五點多,在福建省莆田市辦案子的楊在明,與同事還有兩名當事人準備離開入住的酒店時,被一擁而上的近20人攔截在酒店樓道內毆打。在這次事件中,楊在明一根肋骨斷裂、身體多處淤傷。
“這次為868戶村民維權,這類集體維權案件,風險也是最大的。這次是大意了,早就被人盯上了,應該更謹慎的。”楊在明向記者介紹說,自2012年開始,福建省莆田市涵江區人民政府規劃建設涵江臨港產業園。在莆田市涵江臨江產業園填海造地工程實施征收灘涂、收回海域使用權的安置工作時,福建省莆田市涵江區三江口鎮鯨山村陳玉榮、陳玉明、黃光榮等868戶村民和涵江區江口鎮李厝村李金順、李玉先、李新林等 330戶村民對補償標準和面積提出異議,展開維權。今年6月,涵江區江口鎮李厝村 330戶村民的維權代表李新林涉嫌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羈押。楊在明和同事為李新林提供辯護期間,發生了這起被毆打事件。
楊在明不記得這是第九次還是第十次遭遇“被打”。“平均算起來,我是半年領一次‘獎金’了。”楊在明說,對于拆遷維權律師來講,風險貫穿于執業的每一個環節。他不求零風險,但求風險有價值。他曾笑稱“被打”是自己為拆遷戶維權的“身體成本”。但莆田被打事件,還是讓他有些觸動。
“這是被打最嚴重的一次,我已經不年輕了,還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折騰?”說完這話,楊在明若有所思,眼睛飄向窗外。與楊在明的采訪結束,已是凌晨一點多。經過三天的連續庭審,他看上去疲憊了許多。但六個小時后,他又要趕火車去金華會見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