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往事

許多受害者“通常只不過是搞不清楚情況的農民，在一個黑暗的夜晚遇上嗜血暴力的惡棍時答錯了問題”。

第7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呼聲最高的《沉默之像》一舉拿下評委會大獎。會說印尼語的美國導演奧本海姆，此前憑借《殺戮演繹》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

《沉默之像》把目光放在了49年前印尼大屠殺，主人公驗光師阿迪，家中排行最小，哥哥被害后出生。從未見過面的長兄郎利，當年因積極組織工會運動，被扣上“共產主義分子”的帽子，公開處決。家人至今只能秘密地去墓地祭拜他。百歲老母魯哈尼，照顧著比她還大七歲的失憶丈夫。

半世紀過去，印尼大屠殺幸存者，猶如驚弓之鳥，往事不堪回首。一聽到“大屠殺”、“反共清洗”，馬上就臉色大變，不再說話，唯恐禍從口出，惹火燒身，無端引來瘋狂報復。

最難忘片中那一幕：電視前目睹兇犯表演殺人全過程，阿迪沉默得如同一幅肖像畫。他眼含淚光，雙唇微顫，一語不發。屋外樹叢中蟋蟀鳴叫，被導演將其放大至刺耳，反襯主人公沉默的音效。觀眾在肅殺氣氛中，親身體驗屠殺后的幸存者那無盡的恐懼。

“我不能忍受我的家人朋友，還有正在長大的孩子一直生活在恐懼和謊言中。”阿迪直言：“自己從來就沒考慮過報仇雪恨，我想要的，只是讓劊子手們承認錯誤。如果他們道歉，自己將選擇原諒。只有這樣，受害者家屬才能與加害人家屬一道，真正毫無恐懼和提防地共同生活。”

1955年第一次普選，印尼共產黨異軍突起，一躍成為全國四大政黨之一。1965年黨員人數高達300多萬，僅次于中共、蘇共，并在地方選舉中接連獲勝。一時之間，印尼共產黨“和平過渡”——非暴力革命上臺的高調，甚囂塵上。

然而，1965年千島之國爆發“9·30”事件，軍事強人蘇哈托在擊敗陸軍軍官發動的政變后，掀起反攻運動。一夜之間，上自總統蘇加諾，下到升斗小民，多少印尼國民的命運從此改寫。

“地方軍隊指揮官拿到一份印尼共產黨的黑名單，將其分成五大類，前三類殺無赦。一名78歲老婦人晚上被村中的行刑隊帶走；一座橋梁的欄桿上，整整齊齊擺著六顆頭顱。”解密外交電文如是說。

恐怖暴行鎖定的目標，并不只限于共產黨骨干分子。從英國政府檔案來看，許多受害者“通常只不過是搞不清楚情況的農民，在一個黑暗的夜晚遇上嗜血暴力的惡棍時答錯了問題”。談到印尼軍方逮捕10005人時，英國官員說：“我希望他們不要把這10005人全都扔進海里，否則可能會造成海難事件。”

短短幾個月之內，至少五十萬名共產黨員與平民百姓遭到殺害，印尼共產黨從此一蹶不振，而蘇哈托則登上國家領袖寶座，一直統治到1998年。

1998年蘇哈托下臺，印尼啟動民主轉型。令人遺憾的是，當年的大屠殺始終未能得到官方正式平反，飽受摧殘的幸存者沉默不語，內心創傷隱隱作痛。紀錄片《殺戮演繹》上映后，印尼最有影響力的周刊以《殺戮演繹》為特刊專題，推出75版大型報道。印尼媒體也破天荒承認：大屠殺是不可寬恕的反人類罪行，壓根不是“懲戒共黨叛亂分子”的正義之舉。印尼官方也不得不在乎輿論影響，回頭審視那一樁國家犯罪。

2012年7月，印尼人權委員會撰寫報告，記錄了1965年至1966年之間的那場大屠殺。國家人權委員會委員羅伊查杜耳表示，蘇哈托主政時曾拍攝電影頌揚“9·30”大屠殺，幾代印尼人都被洗腦，國民應從錯誤中反省。2013年，印尼總統新聞發言人公開承認：“1965年‘反共清洗’是反人類罪行。”

今年10月20日，印尼新總統就職典禮盛大舉行，出身底層的佐科威走馬上任。選戰中擊敗蘇哈托女婿的他，印尼能否借此走出大屠殺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