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劉炎林,1981年生,北京大學博士,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雪豹項目負責人,在青藏高原考察10年。酷愛登山,2013年帶隊抵達南極點。
劉炎林腰椎上有兩塊小骨頭斷了,醫學術語叫“腰椎峽部裂”。但他想不起來到底是怎么弄斷的,就推測是10月末在青海挖陷阱時用力過猛。“那里很冷,陷阱上面一層凍住了,得用鐵鎬使勁刨。有一天早上起來,突然腰就不行了。”他邊說邊翻著《環球人物》雜志,臉上露出靦腆的笑,“我買過你們雜志。”
在青藏高原上考察動物時,他的業余生活幾乎只有紙質讀物。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聯系了他整整一周,一直關機。當地的手機信號只能覆蓋到鄉政府周邊,因為只有那裝了個信號塔。“你猜那個鄉的面積有多大?4個村,1000來戶人家,1.1萬平方公里。北京市區加郊縣才1.6萬。”從劉炎林工作的地方要開一個半小時車才有信號,需要打電話時開著車出去,打完再回來。如果不是因為受傷,他現在還在高原上考察。
這是劉炎林第二次受傷,第一次是2001年。“那次是去康定爬山,五一期間我穿了個T恤,結果到拉薩當天就得了肺氣腫,呼吸時聽到肺里面像燒開水一樣咕嚕咕嚕地響。肺氣腫容易復發,后來特別小心還是犯了五六次,每次都被送下來。”
其實做野外工作很少有不受傷的。劉炎林的導師呂植教授有嚴重的關節病,而呂植的導師潘文石教授在四川秦嶺研究熊貓時從山上摔下來,當時就被竹子刺傷了……劉炎林以前老自吹是鋼鐵戰士,現在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醫生說這點傷不算什么,讓我養著,以后別干重體力活。”他有點無奈,“這簡直就是要我別工作了。”
自從2011年從北大博士畢業,劉炎林一直供職于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這是目前國內野生動物保護研究方面最專業的NGO。“每年出去多長時間?我說半年,我老婆說怎么也有八九個月。”其實從2003年讀碩士起,野外考察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掰著手指回憶:2003—2004年在川西,2005年去新疆、青海,2006—2009年在西藏,工作后一直在青海。
現在劉炎林主要在藏區研究雪豹、棕熊等肉食動物。“雪豹是貓科動物,通常有40公斤,身長一米,再加上一米長的尾巴,分布在青藏高原周邊12個國家,青海大約有1000只。雖然還沒足夠的證據,但我們推測它很可能是生態系統的重要維持者。我們的研究課題就是這些高原動物是如何相互影響的,所以追蹤動物、戴頸圈(即跟蹤器)是一個必要手段。還有一個就是在野外拍攝雪豹的紅外照片,你在網上見過吧,我們也干那個。”
拍照片需要當地藏族牧民的配合與協助。“一開始,有人以為我們是去掙錢的,還私下猜測:拍一張雪豹照片能賣一兩萬塊錢吧?”劉炎林很認真地對記者說:“他們很關心動物保護問題,因為如果沒有保護區,外面的人就會來開礦。”在信奉藏傳佛教的牧民看來,開礦是要觸怒山神的,他們非常反感,還有點恐懼。“如果成立了雪豹保護區,當地就不會開礦了。所以他們愿意幫我們,我們就培訓他們如何安裝、使用紅外相機。”
每次考察,劉炎林都是住在青海玉樹索加鄉牙曲的一個小寺廟里。在他眼中,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也是工作的吸引力之一。“和尚們最喜歡看康巴電視臺,是藏語頻道。他們愛看抗日劇,《雪豹》《獵鷹1949》之類的。”藏語配音演員就那么幾個人,每個角色的聲音在劉炎林聽來都差不多。“我們沒有多少時間看電視,晚上不是翻譯文獻,就是看書。”他喜歡作家嚴歌苓,《鐵梨花》《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都看完了。
無論在牙曲小寺廟駐地,還是開車在路上,劉炎林會有很多時間回想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他會想工作上的事怎么往前推進,也會想起跟老婆孩子去過的地方、講過的笑話、玩過的游戲。“有時候自己蠻得意:‘嘿,小子,干得還不賴。’有時候也會很懊惱:‘媽的,怎么這么二!’”
今年劉炎林的工作是這樣的:2月、3月做了兩次紅外線調查;4月追蹤動物;6月在祁連山做調查;7月追蹤動物;9月跟進紅外線調查;10月繼續追蹤棕熊……10月末,劉炎林和一位同事從西寧開了3天車,找之前戴了頸圈的動物,還都在,之后就在一戶牧民家附近追蹤熊。“第二晚熊來了,但我們誰也沒聽到,氣死了。第三天,我的腰就不行了。”不過,他打算按照原計劃進行,“12月,我會再去做一次紅外線調查。”
每次調查通常需要一兩個星期到一兩個月。“我也想像夏勒博士那樣在一個地方常駐兩三年,但現在的研究條件只能去一段時間,回北京待一段。”劉炎林說的夏勒博士是一位美國動物學家、博物學家、自然保護主義者和作家,他也是第一位到中國研究大熊貓的西方人,最早研究藏羚羊、提出藏羚羊保護問題的科學家,《時代》周刊曾將其評為世界上3位最杰出的野生動物研究學者之一。劉炎林導師的導師曾經是夏勒的野外助手。直到現在,80多歲的夏勒每年還會來中國考察,今年6月他和劉炎林一起去了祁連山。
給動物戴項圈的流程一般是這樣:挖陷阱,下鋼纜或彈簧夾,放誘餌,等動物踩進去,被鋼纜套住或者被彈簧夾夾住,開槍麻醉,戴頸圈,等動物蘇醒后離去。等待、跟蹤、觀察,整個過程都不輕松,危險隨時可能來臨。
2011年6月,劉炎林隨夏勒、呂植在三江源給一公一母兩只棕熊戴頸圈。7月2日,劉炎林和同事開始對母熊進行監聽,結果第二天就出事了。跟蹤過程中,母熊突然出現在30多米外,直接朝著他們沖過來。團隊3人中的一個嚇得轉身就跑,被叫住后,3人站到一起。“母熊沖了10多米,又退了回去,前掌刨起一陣塵土。同事舉起相機拍了一張照片,母熊低吼著又沖了過來。我想起夏勒博士說過,要說話,平靜地說話,好讓熊明白你不是獵物,也不會傷害它。”劉炎林回憶說。回去后,3個人被批評了一頓。從美國特邀來的捕熊專家告訴他們,沒有什么數據值得付出生命的代價。夏勒也曾多次提醒野外工作者:“如果你不小心,動物會讓你意識到你自己的粗心大意。”
“還有一次要給熊戴項圈差點被老外坑了。”劉炎林說,有次從南非請了一個人,那人很擅長抓動物,但沒在高原抓過。當時,一只母熊帶著兩只小熊在河對岸,其中一只小熊落入了陷阱,母熊就帶著另一只小熊圍著陷阱走來走去,不肯離開。劉炎林他們就想用麻醉槍把母熊麻醉了,然后過去給陷阱里的小熊麻醉、帶項圈。但隔著河,還有很多石頭,車開不過去。老外就說:“走,過去抓。”于是他們摸過河,趴在岸邊,動都不敢動,上面的母熊離他們只有20多米遠。過了好一會兒,老外打了一槍,結果打在石頭上,把母熊嚇跑了。他們過去把小熊麻醉了,拉出陷阱,然后退回來等小熊清醒。一直等到半夜3點,母熊才回來把那只小熊帶走了。事后劉炎林很慶幸沒打中母熊。“打中到徹底麻醉需要10分鐘,母熊一旦發狂沖過來,10秒鐘就夠把我倆撂倒。后來我們吸取教訓了,全部在車里開槍。”
劉炎林外號叫大牛,“初中大家叫我阿牛,高中叫我牛哥,大學叫我大牛,但這三撥人互相不認識。我猜是我個子大吧。”
劉炎林的老家在廣西北海,一個有海沒有山的地方,父母一邊打漁一邊種田。1999年他考上了北大,本來想報電子學系,一個同學對他說:“你報什么電子學啊,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地改報了生物技術。
北大帶給劉炎林最大的收獲就是爬山。他迷上了這項運動,一頭扎進北大山鷹社出不來了。2002年,山鷹社在攀登西藏希夏邦馬西峰時,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山難,那次劉炎林是隊長。“那件事對我影響挺大的,我的研究生(碩博連讀)念了8年,很多時間花在頹廢上,覺得什么事都可有可無了。”
大四時,借著保研的機會,他找到呂植教授,把專業換成了野生動物研究。“其實我的成績是不夠格的,但當時他們正想找一個能研究野生動物的人,而我又想找個能在野外跑的工作。”
2005年,劉炎林第一次跟隨夏勒博士做野外研究,在西昆侖海拔4500米的無人區調查藏羚羊,那里是羌塘的西北部邊緣。羌塘,中國最大的荒野,藏羚羊世代生活在那里。開車穿越羌塘要一個月,從阿里進,可可西里出,距離大約1500公里,而北京到上海的直線距離才1000公里左右;從拉薩到羌塘,開車需要3天。“那里常年下雪,冬天尤其冷,地面以下70公分到一米是永久凍土層,冬天開車隨便進,夏天上面都化了,路不好走,一不小心車就陷進去了。”劉炎林他們追著藏羚羊跑了一個半月。
有一天,劉炎林問夏勒,如何兼顧工作和家庭,夏勒回答說:“你得找到對的人。”
2009年,劉炎林通過一次爬山活動認識了校友海貍(網名),“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喜歡在野外的工作。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了她。”
戀愛期間,劉炎林正在羌塘研究藏野驢,他開始不斷地給海貍寫信。“想到哪里就寫上一段,等到了有郵箱的地方再寄出去。有時候在車上,有時候在駐地,有時候好幾天都不寫,有時候補寫一大段。”5年后的今天,這些書信結集出版,取名為《發自荒野的情書》。其中一段寫道:“還是要感謝上蒼無序中的機緣,盡管只有少數幾次相遇,震動了你不輕易觸動的心靈;只有少數幾人,你愿意夜夜傾訴,恨不得時時相伴。”現在,他和海貍的孩子小牛已經2歲了。
每次回到北京,劉炎林的感覺是“看著妻子孩子,幸福感那是沒得說”。但和同齡人在一起倒會有些不適,他把這歸結為性格原因。“同齡的朋友們現在多是商界或學界的才俊,有時候覺得:我好像是有點笨啊!但他們覺得我的工作很好玩,可以去那么多漂亮的地方。我也認為我的工作挺好玩,而且不只好玩,還能改變一些事情,才是真正的工作。”
“很多人覺得研究動物的人一定很喜歡動物,但我家從來沒養過貓狗什么的,我真正喜歡的是在沒什么人的地方跑。我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基礎調查,有多少種群數量,吃什么,生了多少幼崽……這些對動物保護來說很關鍵,但之前就是沒有數據。有時你會覺得很奇怪,藏羚羊這么重要的動物,至今有些遷徙路線還不知道。”劉炎林說。時間長了,除了能發現一些好玩的故事外,他對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上世紀90年代,夏勒博士估計藏羚羊有7.5萬只左右,劉炎林介紹,現在已經有15萬,但與1896年英國探險家威爾比估計的100萬只相比還是差得很多。有一次下雪,這通常是動物集結的信號,劉炎林站在高原盆地中間,看到藏羚羊從山谷里奔涌而出,在雪的背景下,他拿著望遠鏡一口氣數到2400多只。
但是,數據統計出來給誰呢?“嗯……這是一個問題,一般是給省林業廳或國家林業局。但這只是對狀況的一個評估,還遠沒有到動物種群如何管理那個程度。”劉炎林認為動物保護不僅是個科學問題,更多是社會經濟問題。“有時候你會覺得,個人的力量很渺小。但事情總需要人去努力,即使失敗你也能甘之如飴。按夏勒博士的說法,上世紀80年代他去西部的時候,當地官員沒人知道動物保護這個概念;但現在再去,所有人都在談保護。”對于劉炎林工作的意義,妻子海貍的看法是:“談意義我覺得比較扯,人能找到一個自己想干的事就不容易了。”
顯然劉炎林找到了“自己想干的事”,而且他還想像夏勒博士那樣,一直工作到80多歲。“夏勒博士是很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一代野生動物研究和保護人員的偶像,他是我們的傳奇。但愿望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誰能預料呢?身體狀況、資金條件、技術手段,這些都是快速變化的。”
采訪結束時,劉炎林告訴記者,他很快要去非洲參加一個教人如何追蹤動物的培訓課程了。記者問他,受傷了還能追蹤動物嗎?劉炎林最初談及腰傷時的沮喪已經一掃而光:“應該沒什么事,注意點就行了,反正我不受這個傷也會受別的傷。”看著他興奮的表情,記者想起了他書中的一段話:“我感覺到這片荒野、這片雪原對向往探險的心靈的召喚,我將把它傳達出去并等待充滿期待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