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瀅


今年春天,美國出版界發生了一個奇跡——一部學術著作居然成了暢銷書。3月10日,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有關經濟不平等現象歷史及未來的大部頭作品《21世紀資本論》在亞馬遜上線。短短一個月,這本將近700頁、定價25美元的精裝書即告脫銷。4月下旬,《21世紀資本論》更登上亞馬遜圖書銷量榜榜首。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率先給這本書滿分好評,盛贊該書是年度,乃至10年內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它的新穎之處在于,它摧毀了保守派最為珍視的一些錯誤信條。保守派堅持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靠才能就能成功的時代,巨人的財富都是掙來的,也是應得的。但皮凱蒂闡明,富人的大部分收入并非來源于他們的工作,而是他們擁有的財產。我們正在倒退回‘世襲資本主義’時代。”
也有人質疑皮凱蒂的觀點。美國前財長拉里·薩默斯說:“他(皮凱蒂)提出的建議(征收高額遺產稅),未必是解決社會不公平的最切實和最完整的方案。”《金融時報》資深編輯克瑞斯·蓋爾斯則對該書使用的歷史數據存疑。
無論如何,《21世紀資本論》和皮凱蒂都是今年全球最熱門的經濟話題。媒體形容他是“搖滾明星般的經濟學家”,中國網友則說他是“拼爹經濟學之父”,甚至還有人認為他是“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精神領袖。美國、歐洲、南美、非洲學術界紛紛請皮凱蒂來講課,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會掀起一股熱潮。11月,這股熱潮來到了中國。
皮凱蒂在中國只停留不到一周時間,每天都被各種活動和采訪排得滿滿的,睡眠不超過4小時。但他的精神頭仍然很足,央視請他錄制《對話》,節目現場主持人突然拿出一道包含20多個數字的加減運算題,皮凱蒂想了不超過10秒就給出了正確答案:“315。”他聳聳肩,表情就好像是在算1+1一樣。
在皮凱蒂的輝煌經歷面前,這樣的運算題確實太過簡單。5歲那年,皮凱蒂開始上小學;18歲時,他考上著名學府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學習數學和經濟學;22歲憑借一篇關于財富重新分配的論文獲得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雙博士學位,并成為麻省理工學院經濟系助理教授;24歲加入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任研究員;29歲晉升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經濟學教授;31歲獲法國年度最佳青年經濟學家;35歲創辦巴黎經濟學院,擔任第一任院長;36歲成為社會黨總統候選人羅雅爾的經濟政策顧問;42歲出版《21世紀資本論》,榮獲歐洲經濟學會Yrjo-Jahnsson 獎,該獎項只頒發給45歲以下、對經濟學做出突出貢獻的歐洲經濟學家。
在很多人眼里,皮凱蒂完美定義了“天才學霸”的形象,但他卻說,自己每一次職業生涯的選擇,都是為了不做一個“整天把腦袋扎進數學模型堆里的書呆子”。
比如,1995年,在美國嶄露頭角的皮凱蒂選擇離開麻省理工學院回法國。當時,他的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而自己正被繁重的研究任務壓得喘不過氣。“我發現美國高校的經濟系是很封閉的圈子,很多教授對經濟學之外的領域毫無興趣。”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皮凱蒂回憶當時的狀態:“我沒有反美情緒。我很喜歡美國,但沒有愛到要放棄法國的程度。在美國,我只是一個普通教員;在法國,我是個公民。”
再比如,2006年,皮凱蒂受時任法國總理德維爾潘之托,創建巴黎經濟學院。這所新學校合并了巴黎地區多所院校的經濟系,主要的競爭目標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皮凱蒂把這一經歷比作創業,戲稱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親身實踐資本主義”,并強調巴黎經濟學院是個“混合所有制企業”。“巴黎經濟學院不止有國家投入,也有巴黎地區的投資,當然也有私人資本。”皮凱蒂說,“雖然我更喜歡學術研究,對管理工作興趣不大,但真的干起來還蠻帶勁的。校長就像經理人一樣,辦校過程也是政治權力和資本主義的抗衡體驗。”
2007年,皮凱蒂擔任法國總統候選人羅雅爾的經濟政策顧問,但羅雅爾最終敗給了薩科齊。皮凱蒂稱自己“確實討厭薩科齊”,“從來沒有后悔反對他”。“薩科齊不僅捍衛大財團,把財團的錢拿來養自己的政黨,執政期間還一直把民族主義當政治武器,把外國人當替罪羊。”不過皮凱蒂又說,自己支持羅雅爾或奧朗德,也只是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離開羅雅爾后,皮凱蒂重返巴黎經濟學院,專心搞學術。2008 年,他和法國同行博齊奧共同出版《退休體系改革建議》。2011 年,他和伯克利大學經濟學教授賽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授朗代合著《稅制改革》。皮凱蒂還是法國左翼日報《解放報》的專欄作家,偶爾也給《世界報》撰文。
《21世紀資本論》是皮凱蒂多年研究成果的一次大匯總。全書16章分為4個部分,分別闡述“收入和資本”“資本/收入比的動態變化”“不平等的結構”“21世紀對資本的監管”。他匯總了自己和20個國家學者收集的數據,梳理了自歐洲工業革命以來歐美國民收入和財富分配動態變化的歷史,用了一年時間寫成了這本書。“我作的研究,就是收集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家庭收入,然后匯總,說穿了是技術含量很低的東西,只是以前沒人系統做過。現實中,很多學者會受到學科界限的困擾。這些數據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屬于經濟學范疇;對于經濟學家來說,是歷史學家的分內活。我只是把這些數據匯集起來,然后試著從政治、文化、社會的角度來分析社會財富分配和社會不平等。”
為了讓毫無經濟學基礎的人能看懂,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引用了不少文學作品片段。他非常熱愛文學,去年度假時隨身攜帶的小說就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皮凱蒂說:“不可否認,巴爾扎克的小說確實給了我不少靈感。比如《高老頭》中拉斯蒂涅提出的論斷——你僅靠工作和學習無法成功,應該設法去撈個遺產。這就是我要研究的對象,我想弄清楚 19 世紀勞動收入和資本收益的關系,是否真的像《高老頭》描述的。”皮凱蒂認為,文學作品具有很強的震撼力,“很多時候,文學著作和學術作品探討的都是現實問題,兩者是互補的,只是方式不同。”所以,皮凱蒂希望讀者能把《21世紀資本論》當成歷史書來讀,“我講的是財富衍變的歷史。當然,這歷史中不乏傳奇故事。”
因為書名里有“資本論”三個字,皮凱蒂不止一次被問到如何看待馬克思。“我比馬克思多了 150 年的歷史經驗,”皮凱蒂說,“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是自己的掘墓人,但他沒有告訴我們廢除資本主義后,如何在政治和經濟上組織社會,這是他的歷史局限性。”皮凱蒂進一步解釋說,自己與馬克思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早在 19 世紀就喊出“廢除私有制”的口號,而自己卻是“捍衛私有制”的。“我認為,私有制要有健全的民主機制來支撐,以減少不公平現象。同時我覺得,一個社會除了私有制之外,還應存在其他形式的所有制,比如公有制、集體所有制、混合所有制等。馬克思沒有意識到所有制的復雜性。”皮凱蒂說。
《21世紀資本論》走紅后,法國記者四處捕捉皮凱蒂的蹤影,發現他竟然已經出現在白宮的貴賓席上。皮凱蒂的研究得到了奧巴馬政府的關注,他繪制的美國近百年來收入不平等狀況曲線圖,被白宮引用在金融危機時期發布的聯邦預算報告中。
不過,皮凱蒂聲稱自己的書不是寫給領導人看的,而是寫給普通大眾看。“我偶爾會被邀請參加部長的早餐會,我不會感到特別興奮,但也不想裝清高。出于禮貌,多數情況下我會出席。政界領導人大多也隨大流,他們關注的也是社會輿論的重點。那我還不如自己來推動輿論。”皮凱蒂表示,他對自己的定位是社會科學研究者,不是經濟學家。他認為學者的社會責任是推動社會主流輿論,推動民主討論。
這種觀點在《21世紀資本論》中文版的序言中得到了更充分的體現。在長達11頁的“告中國讀者書”中,他反復強調“對于中國,我沒有像其他國家那么多的歷史經濟數據”,“不僅僅中國有這個問題,其他國家的調查也有同樣的問題”。他特別提到中國社會轉型期面臨的選擇,以及中國政府的反腐措施。“腐敗是一種極端的社會不平等現象。反腐是好的,但僅靠反腐單項措施無法建立公平社會,重要的是建立合理的稅收制度。”
皮凱蒂說,財富流通在中國正變成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拼爹”現象讓很多中國年輕人備受打擊。他認為,解決方法是征收遺產稅。“美國、德國、英國、法國都有遺產稅,而且還不低,最高的甚至達到40%,但中國這一數字居然是零。我認為,對那些靠自己勞動致富的人應該少征稅,而對通過繼承而富有的人應該多征稅,但在現今中國恰恰相反。所以在中國,沒錢家庭的孩子很難加入到‘游戲’當中。”
當然,這一觀點也讓皮凱蒂受到了猛烈抨擊,但他大方回應:“我出書就是為了推動輿論。大家對我的論斷有爭議、有批評,這是好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