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親至疏夫妻

江岸

《紅樓夢》寫愛情寫到感天動地，讓人總有醍醐灌頂般的感同身受和深深共鳴。寫婚姻，卻總有點霧里看花，需要你在字里行間去尋找去感知。比如鳳姐和賈璉的婚姻，是如何從“送宮花賈璉戲鳳姐”時的甜膩溫存，到“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冷酷凄慘下場的？同樣聰明漂亮的兩個人，如何在歲月流逝中漸漸變成了敵人，一個只盼著另一個死，另一個用盡了心機手段去控制？

比如秦可卿和賈蓉，在可卿嘴里是“從未紅過臉兒”的小夫妻，同樣的年輕美好，卻一個死于與公公偷情種下的心病，一個眷戀著外面的香艷潑辣女子。面對眾人口中言之鑿鑿的翁媳亂倫，作為丈夫的賈蓉又曾做何感想？

這些答案，曹雪芹似乎都沒有給出，但他又確實給了我們很多細節和蛛絲馬跡。本來婚姻，就不像熱烈絢爛的愛情，不過是平淡歲月里的點點滴滴，在瑣屑、爭吵、計算、同盟之中一起向前走。

也確實沒有答案。夫妻之間，有著最親近卻又是最遙遠的距離。就像鳳姐、賈璉夫婦，聰明強悍如鳳姐，用盡手段，至死都不明白，賈璉那樣的人，其實最想要的，不過是一點家常的體貼和風情。就像賈蓉夫婦，賈蓉雖也悲痛著可卿的死，但她為什么死，她有什么心事，他又何嘗能猜到一點？

金庸也是寫愛情的高手，寫了很多讓人難忘的情侶。《雪山飛狐》里的南蘭，是貌美溫柔又知書達理的女子，但她拋夫棄女，和人品下作的田歸農私奔，不顧幼女的眷戀哭泣，也全然不念及堪稱真正大英雄的丈夫苗人鳳。苗、南夫婦的婚姻悲劇其實很有現實意義。兩人英雄美人看似絕配，卻在性格和生活情趣上有種種不和諧。南蘭嫌丈夫只知鉆研武功，沉默寡言，缺乏情趣和閨房之樂。苗人鳳心里，也有自己的女神，那就是胡一刀的妻子胡夫人，雖然外表和南蘭同樣嬌柔美麗，但胡夫人性格剛烈俠義，視夫君如性命。胡一刀一死，胡夫人托付了兒子之后，毫不遲疑地橫刀自盡。

這才是苗人鳳心中的女神，讓他終身感佩。他曾經在胡氏夫婦墓前大醉時說了一句話：“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這是醉話，卻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南蘭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超越胡夫人，成為丈夫心目中的完美女人。南蘭也曾經不顧自身安危，為中毒的苗人鳳吸出毒液，她為了自認為的真愛而私奔，并非沒有自責和愧悔，她甚至在臨死前留下遺愿：“死后將尸體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萬人踏。”但她還是為了心中所愛拋棄家庭選擇了私奔。

在苗、南夫婦的故事里，金庸幾乎寫出了婚姻里所有讓人無奈的地方。每個人都會在自己心底藏著一個完美情人，因為虛幻而格外完美，現實中的伴侶無論如何也達不到。每對夫婦也都有無法釋懷的“梗”，可能是人，可能是事，橫亙在兩人之間，成為裂縫。雖然都有愛、有勇氣，開始也都愿意相攜著走到底，卻總有各種誤會、情由讓彼此在心底擦肩而過。就如唐代女詩人李冶所寫的詩《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夫妻之間，是世上最親近的關系，但若是心與心隔膜，也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摘自《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