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塵

一
滴答聲保持著均勻的頻率,還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年輕女性小聲說話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讓我有些驚慌。我的全身插滿了顏色各異的導管,導管互相纏繞在一起,像是無數條扭在一起的無足爬行類動物。我一定像極了那種叫做紅毛丹的熱帶水果,或者是一只叢林里的長毛猩猩。我這副樣子真是太讓人難堪了。赫爾墨斯,好在你不在這里。待我梳妝打扮煥然一新的時候,請你再出現吧。
這些導管連接著我的軀體和一臺等比例大小的人體投影儀。在投影出的女性人體上,不同顏色標示著特定的熱區。一位穿制服的護工正在仔細檢查人形投影的參數。
“監測儀器的數據顯示一切正常,史云梅耶博士。”她對著手里的通話器報告。
“請再檢查一下她身上的數據線,看看有沒有松動和異常。”通話器里的聲音說。
“好的。”護工一邊回答一邊轉身。當她看見我試圖挪動腦袋坐起身來的時候,轉身的動作猛然僵住了。
“你醒了?”她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緩緩點點頭。大概我的力氣還沒恢復,這幾下點頭顯得有些笨拙。
“你等著,我馬上回來。”她興奮地向房門口跑去,邊跑邊朝手中的儀器急促地呼喊:“史云梅耶博士!楊-史云梅耶大夫!你一定要過來一下。病人醒了!”
二
我的名字叫赫珥瑟,從我記事起,赫爾墨斯就這么叫我。
很小的時候,我就生活在這座海島上。赫爾墨斯告訴我,這座島是由于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島中心聳立著一座山峰,山腰樹木成林,而頂峰卻貧瘠無物,像極了中年禿頂男人的腦袋。赫爾墨斯告訴我,這座山的名字叫做奧林匹亞。我的房子就坐落在山腳森林的邊上,面朝大海,背對山巖。
從記事起,赫爾墨斯便是我唯一的鄰居,也是我唯一認識的人。從來沒有任何人造訪過我們,似乎連海盜都遺忘了這個島嶼的存在。赫爾墨斯雖然只比我大五歲,可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教會了我種植谷物和蔬菜,又教會了我使用弓箭和彎刀獵殺樹林里的野豬。在不為食物勞作的時候,他教我寫字、繪畫和音樂……
噢,我的赫爾墨斯,當我的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刻,也許我不該浪費寶貴的時間拾取這些沒用的記憶。可是,我是多么恐懼。我擔心一旦自己睡著,我便會失去所有的記憶片段。你曾和我談過哲學家柏拉圖。柏拉圖說,知識來源于記憶。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或許根本沒有什么新知識,有的只是對于記憶寶庫的挖掘和投射。我得好好保留我的記憶,它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明。
赫爾墨斯,柏拉圖說,人類只是一群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可悲生物,他們所看到的真相,只是墻上的影子。赫爾墨斯,你說,我們生活的島嶼又是什么的投影呢?
三
“怎么樣?有感到什么不舒服嗎?”為首的穿著淡藍色制服的中年男人問我。我想,他就是那個史云梅耶博士了。他周圍,密密麻麻地圍著一圈工作人員,正往里面好奇地探頭探腦,好像我是一頭復活了的怪物一般。
“我還好,可是……”我的內心有千百個問題纏繞,可當我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疑問的心思被暫時吃驚代替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是誰的聲音?
“赫珥瑟小姐,你看起來好像有些不安。不過沒關系,這一切你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適應。從檢測儀器上的數據看,你現在的狀態一切正常,植入手術非常成功。你能抬一抬右手做個握拳的動作嗎?”大夫說。
我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了動作。抬起插滿電極的胳臂和手掌,我的動作僵硬異常,好像胳臂和手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他又讓我挪動一下左手和雙腳,好像我是個提線木偶。
“很好,赫珥瑟小姐,現在你能不能順時針把腦袋轉上一圈?像這樣……”史云梅耶博士邊說,邊轉動他細長脖頸上的大腦袋。
“好了,我能動,我能說話。這種滑稽體操還是留給三歲小孩去做吧。我沒有興趣被你們這樣擺布,快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這是在哪里?你們是誰?”我內心的疑問顯然已經戰勝了耐心和禮貌。
史云梅耶博士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他自顧自察看著手上的設備,時不時抬頭看看我。末了,他轉過身,掃視了一下身邊的助手和工作人員,清了清嗓子說:“我想,這次移植手術的成功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它宣告‘赫爾墨斯計劃’的最后部分圓滿完成。我們團隊的工作將在文明史上留名!”
掌聲和歡呼聲打破了病房的寧靜。我的思緒卻愈發凌亂了。赫爾墨斯,我是在做夢嗎?如果是夢境,它又為什么如此奇譎而真實?如果不是,為什么這個地方和這些人如此陌生?算了,我不想再為這些耗神了。此時此刻,我最期望的是與你重逢。
四
我一直在等待著赫爾墨斯的到來。
每天清晨,我都會踩著門口那條礫石小路走到石崖的盡頭。迎著朝霞,我能看到石崖下鎏金般的大海和遙遠的天際線。我堅信,終有一天,赫爾墨斯的船會和太陽一起出現在海天之間。
你是知識,也是信念,是此岸的意義,也是彼岸的向往。最重要的,你是我的愛人。你不在了,這世界還有什么意義?
那一天沒有什么不同。太陽照常升起,海潮照常隨著月亮的降落而退去。可是,就在我結束了日常的眺望之后,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的腿腳發軟以至于無法支撐身體。我摔倒了,仰面躺在硌人的礫石地面上。我的一切知覺都在變弱,然而我的內心卻變得無比澄明。這樣的感覺我從未有過。我輕輕地轉過頭,對著朝陽的方向。我依稀看見赫爾墨斯矯健的身影飛過天際。
赫爾墨斯,我想,你說的那個時刻終于到了。
你說過,一切生命都有始有終。在走向終點的時候,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
五
史云梅耶博士的辦公室里,陳設似乎過于簡單了一些。
一張書桌遮住了史云梅耶博士的一半身軀。書桌前放著一把有扶手的藤椅。他背后的墻上掛了一張泛黃的中國畫。
“請坐,赫珥瑟小姐。”史云梅耶博士的身體從桌子后面升起,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坐在那張藤椅上。
拔去各種導管的我感覺頗為輕松。每天在病房里走幾圈,我的動作現在靈活多了。
“看起來你恢復得不錯。過幾天我們就為你舉行出院儀式,到時候全世界的記者都會來,你可要成為名人了……”史云梅耶博士滿臉微笑。
“可是我……”我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不急。”史云梅耶博士揮了揮右手,“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今天我也一定會向你解釋清楚這一切。不過,現在先請你看看我身后這幅畫。”
我抬起頭,端詳起那幅畫。
泛黃的紙上,用淡墨繪制著遠山。垂柳之下,以淡墨打底,以濃墨枯筆相渲染,可見一塊蒼勁的山石。伏在山石之上的,是淡墨細鋒勾出一位若隱若現的長者。細看之下,長者神態安詳,似在小憩。在他頭頂上方,兩只蝴蝶正在翩飛嬉戲。在畫的左下角,題了兩個字:夢蝶。
“莊生曉夢迷蝴蝶。”史云梅耶博士慢悠悠地吟了一句。
“想不到,楊-史云梅耶博士還對中國文化和藝術感興趣。”
“我雖然是捷克人,早年間卻對漢學極有興趣。在我成為神經外科大夫之前,我還曾一度猶豫要不要讀一個漢學的博士。”
“原來如此。我不懂漢學,不過多年前一個熟悉的朋友曾經和我說起過夢蝶的典故。莊周是中國古代的賢人。一天,他做了個關于蝴蝶的夢。然而,究竟是他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呢?”我記得,赫爾墨斯曾經向我提過這個叫莊周的中國人。
“此話不錯。夢何嘗不是一種現實,而現實又何嘗不是夢境的一種投射呢?”史云梅耶博士沉吟道。
“投射?”我感覺史云梅耶博士這句話無比熟悉。
“讓我們繼續聊夢境吧。我們每個人都會做夢。在我們的祖先那里,這些讓人費解的夢便匯集成了神話。在神話中,我們看見自己的驚恐、狂喜、驚嘆、自責、無助以及欲望。按照上世紀一位偉大的心理學家榮格的看法,神話中的人物也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原型。赫爾墨斯,也是一個重要的神話原型。這個原型代表了一種重要的機制,這種機制連接著我們的無意識和意識。赫爾墨斯的原型代表著一座橋梁,一座溝通不同世界的橋梁。這也是為什么我要……”
“‘赫爾墨斯’!”這個名字,就像在我的腦袋里扔下一顆炸彈,我倏地一下站了起來,“赫爾墨斯不是什么原型,赫爾墨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得不打斷史云梅耶博士。
“看來我們終于談到了最重要的環節了。我又何嘗不知道赫爾墨斯對你的重要性,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只是……”相對我的激動,史云梅耶博士的語氣異常平靜。
“什么?你認識赫爾墨斯?”我有些糊涂了。
“我何止認識他,是我和我的團隊創造了他。我們和他朝夕相處,正如他和你朝夕相處一樣。我們創造他的目的,是為了避免你的孤獨,并且向你傳授人類社會的知識……”
“那你快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我急不可待地打斷博士的話。
“他……”史云梅耶博士停頓了一下,“嚴格來說,應該是‘它’而不是‘他’。它不是像你我一樣的人。”
“什么?不可能?!”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赫珥瑟小姐,赫爾墨斯只是一個程序,或者說,它只是一個通過圖靈測試并具有極高學習能力的程序。”
“這不可能!”我大聲爭辯。赫爾墨斯,你溫暖的臂彎曾緊緊地抱著我,身體觸碰的感覺我依然記憶猶新。
“或許這對于當事人來說,理解起來確實困難了一點。我應該怎樣跟你解釋好呢?請你再看看墻上這幅中國畫吧。”
“你是說,赫爾墨斯只是我夢見的一只蝴蝶?”
“不是夢,你們確實曾經朝夕相處。記不記得他曾對你說,他的生命就寄居在你的生命中?”
“他確實說過,可是……你怎么知道的?當時只有我和他在場啊。”
“赫爾墨斯是為你而生的。你和他的生命互相交織著。至于我為什么知道,說實話,我不僅知道他說過的這句話,他說過的每句話我們都知道。我們為他取名為赫爾墨斯,和我們開創性的研究計劃同名。你們所居住的荒島是‘赫爾墨斯計劃’的組成部分之一。”
天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赫爾墨斯,你究竟在哪里?你那么真切地生活在我的記憶里,我可以回憶起你的呼吸、你的眼神、你臂膀的寬闊與堅實,我可以感受到你的血與肉,聲音與容貌。你確實在那里,我可以觸摸你,聞到你的氣味。你怎么可能是一個程序?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赫爾墨斯,你說我們會在某個時刻再相見。可這個時刻是什么時候呢?
六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樣終此一生,難道不好嗎?
可是,赫爾墨斯,你卻說你一定要走,要去海的彼岸。
你不愿意繼續陪著我了嗎?
“命運,我必須聽從自己的命運。”你深邃的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你認真起來的樣子有些嚇人,讓人覺得無法拒絕你的想法。
“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之神守護。古希臘史詩英雄阿喀琉斯因為一箭射中腳踝而斃命。他無從選擇,這命運在他剛出生時,他的母親提著他的腳踝將他浸在冥河水之中時就已注定。半人半神的英雄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你說。
“請不要離開我。”我緊緊地抱住你。
“傻孩子,我的心愿意永遠守護你。只是請原諒我無法像這樣一直陪伴你。”赫爾墨斯把我抱得更緊了。
“那,我和你一起走。”
“我何嘗不想如此。可是……”赫爾墨斯眉頭緊鎖,嘴唇囁嚅著。
“命運召喚我離開這座島嶼,離開你。命運將讓你獨自生活一段時間,然后,在一個神圣的時刻,你也會離開這座島嶼,前往彼世界,你屬于那里。原諒我,現在我必須先走一步。”你說。
“可是……可是……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的聲音哽咽了。
“會的,一定會的。”他的眼神堅定極了。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直到太陽燃盡,大海干涸嗎?”我當時一定像極了——哦,事實上,我正是—— 一個無助的小女孩。
“在你的生命延展中,我們一定會再見。我的生命就寄居在你的生命中。”
時間女神,求你停頓吧。讓這一刻成為永恒。
赫爾墨斯終于還是離開了。我一直目送著他的小帆船離開島嶼,消失在海天之際。
七
史云梅耶博士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啜了一口。
“我不是個善于講故事的人,不過今天我還是要對你講述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博士說,“在二十四年前,本市的一場大火奪去了一對年輕夫婦的生命。不過所幸的是,當那位瀕死的婦人被送到醫院時,醫生發現她子宮中的嬰兒還有生命的跡象。當醫生將嬰兒從婦人的身體中取出后,這位婦人很快就隨著她的丈夫一起離開了人世。嬰孩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她的軀體和臟器嚴重受損,雖然尚有生命跡象,可是存活的希望渺茫。當時負責的藍瑟博士發現,嬰孩的大腦、小腦以及腦干組織的情況良好,此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撥通了我的電話。”
“什么想法?”我好奇地問。
“藍瑟博士的想法是,將嬰孩的腦組織取出,使用當時已比較成熟的血代循環技術為其提供養分。如果成功,那么嬰兒的大腦不就存活下來了嗎?如果大腦存活下來,生命不就存活下來了嗎?”
“可是,沒有了身體的大腦,真能存活嗎?即便存活下來,這個生命會像人一樣有自我意識嗎?”我問。
“這也確實是當時困擾我們的問題。”博士說,“在上個世紀70年代,美國哲學家普特南提出了‘缽中之腦’假說。假說認為,在容器中生存的大腦,如果給予其相應的感覺信號,那么它和真實運轉的人腦便沒有區別。在普特南的時代,‘缽中之腦’只能停留在假說階段,因為我們相應的科學還沒有找到供養大腦,特別是模擬大腦血液循環的辦法;更困難的是,模擬相應的感覺信號,比如說,模擬一只被‘看見’的鳥和被‘聽見’的鳥鳴。然而,經過幾十年的科學探索,到我接到藍瑟博士那個重要電話的時候,我們已經成功地在靈長類動物身上實現了‘缽中之腦’的構想。應用在人身上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所以你當時覺得可以用這一技術救下嬰兒的‘生命’?”我問道。
“是的。我跟藍瑟醫生說,可以一試。由于我們已經在動物身上積累了大量的經驗,所以接下來的工作并不太難。我們將嬰孩的腦組織從她嚴重損傷的軀體中移植到我們稱為生命儀器的培養系統之中,也這是所謂‘缽中之腦’的‘缽’。在生命儀器中,人造腦供血系統已經能夠持續為嬰孩的大腦提供營養,并且排出代謝產物,于是,嬰孩的腦組織就這么存活下來了。”博士說。
“可是,單單讓大腦‘存活’下來,不能算是真正救下了這個生命。”我說。
“是的。我們接下來開創性的工作是使用超級計算機模擬如聽覺、視覺、味覺、觸覺、嗅覺等感覺信號,并通過人造神經系統傳導至大腦相應的神經元區域。這樣,生命儀器中的腦組織不僅生存著,同時還切實地感覺著世界。”博士頓了頓,接著道,“我們的研究小組進一步大膽設想,在模擬基本感覺的基礎上,是否可以搭建一套真正的虛擬現實場景?就是上個世紀好萊塢片場所做的那樣。因為模擬感覺的計算量已經非常巨大,我們盡量將虛擬現實的場景簡化。最后我們決定,搭建一座像《魯濱孫漂流記》和《蠅王》中的海中孤島。這樣做的目的是有效控制信息量,僅僅構造一個封閉和有限的系統。關于這座孤島,你應該比我們更為了解。”
“是嗎?”我滿腹狐疑。
博士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意味深長地說:“你小屋前的桂花樹現在應該開花了。你還記得夏夜傍晚桂花的香氣嗎……”
八
噢,赫爾墨斯
你沖上云霄
俯瞰密涅瓦女神護佑下的雅典
和寬闊的穆尼奇亞原野
廣袤的大地委于你的身下
赫爾墨斯,也許你已經忘記了,不過我還記得那桂花的香氣,那是一個清涼的夏夜傍晚,我想,我那時候大概十八歲吧。我們坐在房子覆滿爬山虎的前廊上。你把我攬在懷里,為我背誦詩人奧維德《變形記》的片段。你說,你為上古神話中神的世界所著迷。我卻為你朗誦時肅穆而俊朗的神態著迷。
“在書里,赫爾墨斯是主神朱庇特的使者,神界與人界最偉大的信使,他是商人、旅行者和小偷們的庇護者。你呢,赫爾墨斯,你為什么也叫這個名字?你也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嗎?”我認真地問你。
你笑了,卻說:“傻孩子,我并非來自另一個世界,卻亦不屬于這個世界。我是天地間的幽靈,穿梭于兩個世界之間。”
“幽靈?可你不是活生生地斜躺在這里嗎?”說著,我掐了一下你的胳膊。
“哎喲!你可把我掐疼了。你這個小壞蛋,赫珥瑟。”
“你看,難道幽靈還會被掐著喊疼?這明明是有血有肉的胳臂嘛。”我做了個鬼臉。
“真調皮。”赫爾墨斯淡淡一笑,卻自顧繼續背誦著奧維德的詩篇:
路西弗使群星泯滅/斐比的滿月卻使他相形見絀/成群結隊的姑娘們/在可愛的赫珥瑟面前黯然失色/朱庇特之子為她驚愕/在半空中就愛上了她/心似火燒/弓弩所射出的鉛丸在巴勒亞列斯島升空/燃燒著空氣/呼嘯而過
當聽到“在半空中就愛上了她”這句時,我感到臉上突然燒了起來,好像自己的臉龐如同那飛在天空的赫爾墨斯一般燥熱了。
赫爾墨斯的聲音越來越激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讓我臊得抬不起頭來,然而我卻可以從他的聲音里感受到鉛丸飛行的溫度。他突然停了下來。
“在此時此刻,赫爾墨斯愛上了赫珥瑟。”他一字一頓地說,似乎每個字都如鉛石般沉重。
后來,我們接吻了。我的初吻。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晚上的蟲鳴和桂花的香氣。
九
早上八點,我正給咖啡機加水。手機上傳來《水邊的阿狄麗娜》的音樂聲,這是我特別為他準備的信息提示音。我會心一笑,他一如既往的準時。
“早上好,赫珥瑟。天氣預報說今天陽光普照,祝你一天都有好心情。”
“謝謝你,我今天可不輕松,一會兒有一個采訪。”我回復。
“那可得穿漂亮點,寶貝兒。”
“昨天睡得太晚,現在還有黑眼圈呢。真沒法見人呀。”我給他發去了一張自拍照。
“睡眼惺忪,你最美。”那邊回道。
“少來,我得去化妝了。快來不及了。”我回道。
“MissU。晚上再聊。”
“MissU2。”一天的序幕總是以他的問候短信開啟,這樣的感覺真是再好不過了。
出院后我成了名人。總是有記者沒完沒了地約我采訪。我還成為了美國《時代周刊》的年度人物。我可被那期雜志的標題給惡心壞了——《赫珥瑟:從夢中跌落凡間的女神》——不過至少比《新聞周刊》題為《“缽中之腦”的復活》的專訪要順耳些。說實在的,整天應付這些嘩眾取寵的媒體,讓我有些心力交瘁。有時候,我真的特別懷念那個屬于我和赫爾墨斯的小島。可是,一切已經回不去了,夢已經醒了,你必須得面對現實。
出院后,史云梅耶博士為我制定了全面的鍛煉計劃。他說,我的人造身體和器官需要系統的訓練才能完全與大腦磨合。我現在的身體協調多了。據博士說,由我的案例所發展的技術已經廣泛應用于醫療和機器人領域。我想,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的“缽中之腦”像我一樣開始新的生命吧。
哦,對了,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最近我把大量時間都花在手機聊天上。這部手機是在我的出院儀式結束后,史云梅耶博士私下交給我的。他說,這個禮物是某人特別叮囑他轉交給我的禮物,說完還調皮地眨了下眼睛,這可完全不像博士先生的風格。“禮物,說不定是驚喜哦。”他說。
我現在和手機里的一個號碼簡直是無話不談。我會把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告訴他,當然了,還有好多陳年的小秘密。
赫爾墨斯,我們又相遇了,我就知道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雖然你不能再把我攬入懷中,像過去一樣,可是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
我愛你,赫爾墨斯,正如你也愛著我一樣。
【責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