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婭·納賈德：關于「重生」的影像記錄

“比比皆是的焦炭工廠不斷冒著黑煙，鑄造廠也不停排出紅褐色的污水，還有飄浮在空氣中的懸浮粒子，使得戶外一切東西都蒙上一層黑灰。潔白的衣物穿出門，不一會兒便成為灰色。紅瓦白墻，綠草如茵的家園，更是遙不可及的夢想?！?/p>

1958年，一位德國作家這樣描述魯爾工業區（位于德國西部、萊茵河下游支流魯爾河與利珀河之間的地區）的狀況。煤炭作為全球重要的戰略資源之一，曾推動德國工業化的步伐，成為德國經濟的發動機。二戰后，德國迎來了煤炭開采的黃金年代，造就了戰后西德的經濟奇跡，但污染也相伴而至。魯爾工業區周圍的環境和當地居民的生活品質都遭到了徹底的破壞。德國三大褐煤（又名柴煤，是煤化程度最低的礦產煤）產區之一，原東德統治下的盧薩蒂亞地區（Lusatian）也不例外。而且為了能盡快恢復生產并趕超西德，當時的國營礦業企業更是瘋狂采礦，而且幾乎沒有考慮如何處理伴隨產生的有毒物質和廢棄物，環境污染問題日益突出。盧薩蒂亞的自然景觀也因此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兩德統一之后，污染嚴重的褐煤礦不得不停產，而經過一個半世紀的露天開采，盧薩蒂亞的森林、草地，荒野連同100多個村莊都被摧毀了，只剩下丑陋的大礦坑，開采遺留下的陡峭崖壁，以及再也不適合耕種的土地。今天的人們再也想象不到，僅僅就在一兩百年前，這里還曾經擁有大片茂密的森林，如今變成了像月球表面一樣的荒涼之地。

之后，德國政府決定重新開發這個地區。開發商將廢棄的大礦坑填滿水，建成人工湖泊風景區，吸引人們來這里休閑度假，推動當地從經濟、產業到社會全面轉型。

在這里度假會是什么樣子？女攝影師弗雷婭·納賈德（Freya Najade）用鏡頭記錄了盧薩蒂亞在煤礦廢墟上重生的經過。

記憶與發現

納賈德1977年生于德國，如今定居倫敦。2009年，她從倫敦藝術大學碩士畢業。主修新聞攝影與紀錄片攝影的納賈德在畢業后，側重于選擇那些具有調查性質，有挖掘深度，能引發激情的長期拍攝項目。這位富有才華的年輕攝影師，擅長用新的角度，發現科技時代的獨特之美。比如她曾連續數年尋訪歐洲的現代化農場，拍攝人們如何用高科技培育蔬果，記錄人類面對自然不斷拓展的進程，集合成一組別具特色的作品《冬日草莓》。

納賈德拍攝盧薩蒂亞的進程，和這個地區漫長的改造過程一樣，都正在進行中。她對人類能按照自身的意愿改造廣袤地區的嘗試著迷不已。這片長達80多公里、寬約30多公里的煤礦廢墟，經歷過森林大砍伐和煤炭大挖掘之后，開始建設第三輪生態系統。對于納賈德來說，這是展現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最好樣板。

盧薩蒂亞吸引納賈德的第二個原因，則是這里發生的社會變遷。德國統一后，污染嚴重的礦場、工廠被迫關門，工人大量失業。盧薩蒂亞轉變成主要著眼于工業旅游的度假目的地，是當地一個新希望，它將過去的工業和未來的改造相結合，打造出一個全新的“休閑地標”。不再標榜昔日的工業輝煌，而僅僅將其作為一個附屬品，納賈德的目的是用鏡頭記錄這段過渡期，見證人們度假的新方式。

與單純的休閑度假不同，在盧薩蒂亞度過一個具有充足工業味道的假期，有點“黑色旅游”的意味，這也是目前方興未艾的一種旅游方式，即人們到災難、悲劇發生地旅游，直面一個多元的現實世界，進行深入反思。曾經發生過嚴重污染，付出沉重環保代價的盧薩蒂亞，如今要擦去的不僅是臉上的煤灰，還要撫平大地及人們內心的傷痕。

納賈德冷靜而平實地捕捉這種在黑色中掙扎重生的渴望。在她的鏡頭里，廢棄的煤礦上，綠草正頑強地生長；而100年前在德國已經滅絕了的狼，又重新徘徊在盧薩蒂亞的大路上。

納賈德不僅希望能夠描述某些人對假期安排的新選擇，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喚醒人們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思考如何善待利用土地。此外，使人們看到他們所不知道的景象，并通過影像的幽默，幫助人們體會希望與孤獨雜糅的感受，而這正是這個地區先天擁有的氣質。

新假期故事

2013年，納賈德來到盧薩蒂亞，花10天拍攝她新項目的第一個階段。

這里已經有了數量可觀的游客。為了尋找拍攝思路，納賈德做了精心研究，以尋找那些可能頗具意義，而且具備視覺沖擊力的拍攝對象。這樣才能讓觀者深記這些新假期故事。她喜歡在當地駕車，或者干脆徒步行走，與當地人交談，追隨自己的靈感來拍攝。有時，這種交談能夠幫助她深入了解主題，但有時她也只能漫無目的地閑逛。

在納賈德看來，新假期故事中最有趣的莫過于觀察那些至今還活躍的礦場，其規模之大令人震撼。她拍攝了當地一個巨石公園，就坐落于露天煤礦中，里面散布著6000塊從尾礦中找回的巨大礦石，供游客們探究。她還在鏡頭中捕捉了一個形狀像“耳朵”的地標，那是用礦場回收物和土構建而成的觀景平臺，如今上面正在建設一個劇場。此外，納賈德感興趣的還包括一座輸送橋，長達500米，是該地有史以來建造的最大礦業建筑之一。當年煤礦關閉時，當地人聯合起來保護這座橋，使其得以存留下來。現在，這里是一個訪客中心。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游人參觀，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曾經在煤礦上工作，如今，年輕人充滿驕傲地向大家介紹著這段歷史。正在建設的游船碼頭也進入了她的視野。緊鄰碼頭的湖泊是前露天煤礦，如果全部填滿水，達到預計水位，要花費3年的時間。制造沙灘是盧薩蒂亞的一大創新。納賈德拍攝了一個2009年開放的人造沙灘，一派田園風光的湖濱，人們三三兩兩，在沙灘上愜意地休憩。她還拍攝了1980年代曾經被迫搬遷，為露天煤礦騰地的村莊，如今它被一座電站和依舊活躍著的礦山包圍。

納賈德鏡頭的主角仍然是人，包括小吃店主和冰淇淋攤主，以及各式度假者。她拍攝的一個叫馬克斯的年輕人，已經是第二次來到盧薩蒂亞。巨變的地貌也吸引了附近居民，從沒見過新湖泊的年輕人漢內斯就特地趕來，想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是，新假期故事似乎又演變為一個廢礦區如何自救自立的故事。

重生的新進展

今年夏天，納賈德仍將重返盧薩蒂亞，記錄當地“重生”的新進展和為吸引人們來度假而付出的努力。

這將是一個雄心勃勃的改造計劃，20多個枯竭的前露天煤礦將化身為歐洲最大的人造湖地區。人們將在礦場的廢墟上創造出沙灘、游艇碼頭、露營地和運河?；⑵?、潛水和溜冰等多項體育活動將在這里蓬勃開展。此外將建造的配套設施有水上度假小屋、水上餐廳、水上潛水學校等。

納賈德預計這個度假地將越來越熱門，而且非常適合周末游，因為它距離柏林、德累斯頓和萊比錫等城市都不遠。當然，也有一些來自捷克和波蘭的游客。當地旅游局估計，到2020年，每年來這里旅游住宿的游客將達到150萬人次。如今，每個游客平均會呆3天左右。

作為攝影師，納賈德忙于捕捉這個區域的身份轉換，在她的鏡頭中，被破壞的自然、廢棄的工業以及新興的旅游業緊密相連，相互重疊，又不乏沖突。

作為女性攝影師，納賈德捕捉眼前一切時更信任自己的直覺。她認為，攝影是如此有力的藝術表現方式，即使通過單一的影像，也能夠讓人在剎那領悟良多，就像是生活的復本，復雜的現實交織疊加，并在瞬間凝固。當她試圖描述重生后的“度假勝地”可能是什么樣子時，或許平實的記錄便已足夠喚起人們深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