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鈞 梁彩霞 鄭治家
1、開辟新的游擊區擴大抗日根據地
那是1936年、1937年前后,東北抗聯發展--最高峰時期,大概有4萬多人,一共設了11個軍,活動范圍遍及70多個縣的廣大地區,通過突然襲擊、能打就打、時聚時散等游擊戰術,使善于正規作戰的日本關東軍束手無策,牽制了日偽軍幾十萬人,對東北的日偽統治構成直接威脅。我和馮治綱都是第六軍的,馮治綱是參謀長,軍長是夏云杰,政治部主任是李兆麟。當時,為破解抗聯的游擊戰術,解除抗聯對偽滿統治的威脅,日本人關東軍制定了偽滿洲國3年肅正計劃,他們想出了歸村并屯、歸屯并戶的法子,在抗聯經常活動的地區建立“大屯”,日本人叫集團部落,在集團部落內部實行保甲制和十家連坐法,對抗聯實行堅壁清野。鬼子的目的是切斷我們同人民群眾的聯系,沒過幾個月,我們的游擊區就變成無人區,跟老百姓聯系不上了,糧食和衣物接不上流兒,抗聯的活動區域急劇減小,沒法跟敵人周旋,需要重新開辟新的游擊區。
[編者注]歸村并屯:把所有抗聯游擊隊活動過的山溝里的老百姓,一律強迫搬到指定的大屯子里安家,不走的人,就殺掉,東西被搶光,房子被燒光。
抗日聯軍為什么到呼倫貝爾地區開展革命游擊戰爭呢?有幾個方面的原因。1939年5月11日,日本帝國主義者為了配合德國法西斯進行瓜分世界的侵略戰爭,在呼倫貝爾海拉爾南大約300公里的諾門汗向蒙古國發動侵略戰爭。中共臨時北滿省委為了配合打擊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訥河戰役,打下了訥河,牽制了鬼子對諾門汗的進攻,導致諾門汗戰爭失敗,日本宣告停戰。所以這一地區的地理位置越來越重要。
這時候,我們的部隊已經和黨中央失去聯系很長時間了,找不到組織,我們就像沒娘的孩子,很多事情得不到中央的精神和指示,不知道怎么辦。呼倫貝爾地區有個優勢,它北靠蘇聯,東靠我軍開辟的訥河、嫩江游擊區,西靠蒙古,南與熱河的八路軍接近,便于與黨中央和八路軍取得聯系。所以臨時省委決定在呼倫貝爾開辟游擊區,準備在大興安嶺一帶建立抗日聯軍總后方。當時就把原第三、六、九、十一軍編為第三路軍,讓李兆麟當總指揮,從北滿向西進行西征,到呼倫貝爾開辟新游擊區,經過呼倫貝爾轉戰到熱察冀根據地,同八路軍取得聯系。
12月份,三路軍成立了西北遠征軍指揮部,任命馮治綱參謀長為總指揮,我是政治部主任,派我倆帶著六軍軍直教導隊和十二團騎兵一共120多人,首征呼倫貝爾。
臨出發前,李兆麟把我和馮參謀長叫到跟前,因為都是六軍出來的,我一直都叫馮治綱參謀長,他也一直叫我老王同志。李指揮很嚴肅地說:“你倆搭檔我很放心,都身經百戰了。只是有一點,呼倫貝爾地區地形復雜,你們又不熟,群眾基礎還弱,當地少數民族群眾很多,千萬要注意落實好黨的民族政策。不過好在那里地廣人稀,沒有鬼子的“集團部落”,還是有較大的回旋余地,同志們都等著你們的好消息。”我和馮參謀長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堅決完成任務!”然后總指揮跟我們挨個握手,當時那種感覺就是生離死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呼倫貝爾那么大,地形不熟,老百姓不熟,鬼子、偽軍遍地都是,而我們就100多人,這種情況下很難說誰能活著回-,來。但是這個任務又必須有人去完成,如果一直跟組織聯系不上,抗聯部隊就有被消滅的危險,所以當時我們每一個戰士都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態去的呼倫貝爾。
2、與馮參謀長并肩作戰的日子
馮參謀長是打仗的好手,指揮戰斗很有套路,跟著他我學到很多打仗的經驗,我一直很佩服他。1939年12月,我們帶領120余名戰士避開鬼子部隊的圍剿,從莫力達瓦旗北部穿過嫩江進入呼倫貝爾。我和馮參謀長分工明確,他主管帶兵打仗,我主要負責抗日宣傳和戰士的思想工作。在經過小庫木爾屯時,我們召開了群眾大會,宣傳黨的抗日主張和民族政策,有一個叫沙特勇的達斡爾族小伙兒要求參加抗聯。有一位達斡爾族老鄉叫孟哈蘇的,把我們領到他家,把我們安排在三面有炕的正房,給每人倒了一大碗酸牛奶。后來還要給我們殺羊、殺雞,我們沒同意,只是讓他們做了點便飯。吃完飯,孟哈蘇老大娘讓他兒子跟我們“拜把子”,咱們共產黨員不興這個,可是考慮到少數民族群眾的要求,馮參謀長就讓我、王副官和她兒子孟德仁結拜為兄弟,孟德仁也從此參加革命了。
1940年1月14日我們走到莫旗太平橋屯,遇到了200多人的偽滿警察隊,是一個達斡爾族姑娘騎馬跑來給我們報的信,說“從西南方向來了許多偽警察”。馮參謀長用望遠鏡一看,全是穿黑制服的。因為怕傷到老百姓,我們每次作戰都盡量避免在屯子里打。馮參謀長往屯子周圍看了看,指著屯子前面的山坡,果斷地命令戰士們:“馬上撤出屯子,占領前面的山坡,機槍班加強火力,堵住敵人前進的道路!”馮參謀長眼光“很毒”,他瞄準的這個山坡,正好能占據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形,迎面堵住敵人的去路,還不容易被敵人發現,能打敵人個措手不及。當時,戰士們斗志旺盛,從嫩江過來一直打勝仗,有的戰士就提議沖過去。馮參謀長考慮到剛到一個地區,來的又都是達斡爾族兵,就安排副官祁寶賢和排長小于等3人走上前去向他們喊話“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結果警察隊先開槍,3個人都犧牲了。馮參謀長瞪大眼睛給我們下令:“要全部活捉,不準打死一個。”按照馮參謀長的指示,我們二連、三連、一連和教導隊分三面進攻,敵人頂不住了,都乖乖交了槍。馮參謀長給他們講道理:“達斡爾、蒙族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我們要一致對敵,打日本鬼子。”經過教育之后把他們全都放了。這場仗打得很漂亮,對戰士鼓舞很大,有好幾個當地少數民族群眾加入了我們隊伍。
后來我和馮參謀長在總結戰斗經驗的時候,我還偷偷問他:“你當時怎么一下就能瞄上那個山坡了呢?”馮參謀長笑著告訴我,“其實是這些年打仗打出的經驗,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先觀察地形,心里有數了,遇到突發敵情的時候才能果斷出擊。”馮參謀長犧牲以后,他的這個經驗在我后來的戰斗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離開太平橋我們繼續往西南走,來到了振峰屯,在這我們安置了一個叫蔣權的傷員,安排給了一個姓劉的大高個,他是剛從遼寧搬過來的,讓他給治治。可是等我們第二次來的時候,對這個傷員說法不一,有說放菜窖里起火燒死了,有說被劉大個子給害死了。一直也沒有確切證據,到現在也沒弄清楚。
1940年2月3日,農歷臘月二十六,是我和馮參謀長共事的最后一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陰乎乎的下著雪。大概是晚飯的時候,我們來到了阿榮旗境內的五馬架屯。馮參謀長、我和警衛員裴海峰,我們3個人走進一戶老百姓家,邊敲門邊告訴老百姓說:“我們是紅軍,是抗日的,是保衛老百姓的隊伍。”老百姓看到我們打著抗聯大旗,就打開門,招呼我們進去,給了些米又帶著我們到老鄉家買了一些,戰士們張羅著生火做飯。我也抓住這個機會和馮參謀長一起跟老鄉嘮家常,做抗日宣傳。米剛下鍋不一會兒,哨兵就跑來報告:“東邊來了幾輛拖著火炮的日本軍車,后面跟著一大隊日本兵,馬上就要進村了。”馮參謀長命令大伙兒立刻撈出未熟的米飯,指揮戰士們一邊阻擊敵人,一邊向后山轉移。
不知情的人都不能理解,怎么在那么危險的時候,馮參謀長還要大家先撈起沒熟的米飯?
我們一路穿過嫩江來到阿榮旗,一個多月的急行軍,身上的給養早就吃完了,太平橋一戰走的急,戰士們已經堅持十多天餓著肚子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冰天雪地里行走,餓死、凍死一點都不稀奇,何況還要堅持打仗。所以,馮參謀長和我們都知道糧食就是戰士的命,有糧就有命,至于生熟都能吃。在雪地里怕敵人發現,很多時候不能生火,生米拌著雪吃,那是經常事,有的吃就已經不錯了。
跟著馮參謀長,我們很快撤出了敵人的火炮射程之外,直到聽不見敵人的槍炮聲,才敢停下來,靠著樹坐在雪地里開始吃著半生不熟的小米飯。大家誰都不說話,都在自顧自地吃著,吃著吃著,有個小戰士邊哭邊說:“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飯。”馮參謀長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告訴大家快吃,吃完往前走一段再休息。
1940年2月4日,農歷臘月二十七。早晨天沒大亮,馮參謀長命令大伙兒用昨天剩的米抓緊時間生火做飯,飯后轉移。
行軍打仗無所謂幾點起床,每天都是馮參謀長第一個起來,因為他腦子里想的全是作戰計劃。
當時我還挺擔心問參謀長:“會不會被敵人發現?”馮參謀長說:“鬼子也得吃飯,他們是大部隊,汽車上不了山,還是靠步兵。我們是騎兵,他們兩條腿攆不上咱們四條腿,放心做飯,吃飽了好趕路。”果然,大概半個小時左右,部隊安全吃完早飯,我們就朝著西南方向走。馮參謀長很有經驗,安排尖兵在前面帶路、偵察敵情,還特別囑咐“要注意有沒有膠皮轱轆印,向哪個方向,就知道敵人往哪邊去了。”部隊大概走了兩個多鐘頭,來到了三岔河邊的一個屯子叫任家窩棚。正走著,前面的尖兵停下來打手勢告訴我們發現敵情。馮參謀長馬上命令部隊停止前進,然后回過頭跟我說:“老王同志,你組織一下同志們準備作戰,一旦敵人上來,你帶隊伍上后面那個山坡,我和小裴先到前面那個山頂偵察一下,如果遇上敵人,肯定不是小股部隊,你們別管我,馬上撤,保存力量,不要戀戰!”我讓他多帶幾個人,他說“人多目標大,容易暴露”。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他和小裴已經騎馬到半山腰了。
后來有人問我,當時為什么不阻止他不要去,或者安排別的戰士去,也許馮參謀長就不會犧牲?因為我了解馮參謀長的脾氣,這些年在一塊打仗,遇到危險的時候,他從來都是第一個去了解敵情,他當時心里著急啊,恨不得一步登上山頂好摸清敵人的方位和部署情況,所以沒攔他,知道攔也攔不住。我在山下一邊命令戰士下馬準備迎戰,一邊盯著馮指揮和小裴。轉身的工夫,他倆就到山頂了,這時山頂和一側山坡上同時響起了槍聲。我就知道出事了,馮參謀長肯定是和敵人遇上了。我帶著戰士們就往山上跑,準備去支援。這時候,旁邊山坡上響起了敵人的機槍聲,身邊幾個戰士應聲掉下馬,子彈一排排飛過來,打得我們根本抬不起頭,我趕緊命令戰士們下馬迎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敵人早就分兩路在這埋伏好了等著我們。
我們是騎兵,只有“打馬樁子”才能跟敵人拼,可當時那地形根本打不了馬樁子,跟前沒樹也沒有溝,沒有隱蔽的地方,待在那就是等著讓敵人當靶子打。我命令身邊的一個排長帶著部隊往北邊的山頭上撤。我帶著機槍班的幾個戰士去營救馮參謀長。我們一邊跑,一邊向旁邊坡上的敵人掃射。還差大約200多米,馮參謀長看我們過來了,就向敵人扔了兩顆手榴彈,趁著煙霧,馮參謀長和小裴跨上馬往下撤,可是沒想到馬受了驚,轉了一圈就向柞樹棵里鉆,馮參謀長和裴海峰被刮下了馬,敵人包圍過去。我一看這情形急了,命令機槍班全力掃射吸引敵人的火力。這時候,鬼子開始向我們發射炮彈,因為是白天,火炮的命中率很準,幾挺機槍都打壞了,我身邊又倒下幾個戰士,身上的皮包也打了個大窟窿,敵人的機槍、炮彈還在一個勁地向我們開,接應已經是不可能了。我眼看著大約百米之外的馮參謀長和已經被打斷雙腿的小裴還在跟鬼子拼命。馮參謀長自己槍里的子彈打沒了,又拿過小裴的槍繼續打。馮參謀長在我們隊伍里是有名的槍法準,敵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可是再準的槍法也架不住200多個鬼子的圍攻,馮參謀長和小裴最終還是沒有救下來。
[編者注]打馬樁子:騎兵目標大,馬上射擊命中率也低,必須下馬,留一個看馬,不被驚散,其余人才可投入戰斗,俗稱“打馬樁子”。
馮治綱:中共黨員,1908年生于吉林省公主嶺。1932年格節河金礦成立護礦隊靠5人5支槍起家,后成立“文武隊”。與湯原游擊隊合并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任抗聯第六軍參謀長、西北遠征軍指揮部總指揮。參加過1937年4月攻打湯原城、1939年1月龍門山伏擊戰、德都大捷、1939年1月谷家窯突圍戰等多次戰斗。犧牲時,年僅32歲。
裴海峰:獨生子,14歲就偷著跑出來參加抗聯,被父親找了回去。后來他自己做通了父母思想工作,父親親自把他送到了抗聯。青年連成員,馮治綱的警衛員,犧牲時只有19歲。
3、廝殺在突圍路上
占據山頭的鬼子離我很近,我身邊只剩下機槍班長尹德福,山坡一側和山頂的敵人正在合圍過來。這時排長領著戰士們已經登上北面的山頂,打好了馬樁子,他們用密集火力將側翼的鬼子壓了回去。此時,我真想沖上去,跟鬼子同歸于盡,可是馮參謀長犧牲前囑咐過“不要戀戰,保存力量”。我和尹德福,你掩護我,我掩護你,邊打邊撤。撤到北山上時,看見南山上全是黃乎乎的鬼子。
戰士們親眼看到馮參謀長和小裴被鬼子打死,特別是我,眼睜睜地看著馮參謀長倒地卻救不了,那種痛苦的心情真是到了極點,戰士們都失聲痛哭。為了保住剩下的這些戰士,我不得不強忍住眼淚,命令大家一齊端起槍向南山打了幾陣排槍,為馮參謀長和小裴壯行,隨后帶著同志-們往西突圍。
突圍到一個山腳下,有個小戰士叫史化鵬,平時我們都叫他“鐵孩子”,因為打得正起勁,被隊伍落下了大概有100多米的距離,他剛要往前攆,馬中彈了,他掉下了馬,這時候,后面追來個鬼子軍官,眼見著鬼子軍官的指揮刀奔他的腦袋砍過來了。他一躲刀的工夫就從鬼子馬肚子底下滾過去了,然后他一手抓雪揚向鬼子眼睛,一手順過馬槍就打。“砰”的一聲,恰好打中鬼子的頭部,鬼子一晃就栽下馬了。后面的鬼子也驚呆了,等反應過來,“鐵孩子”已經跳上鬼子軍官的馬追趕部隊去了。追上隊伍后,“鐵孩子”給大家邊講邊演示如何殺死鬼子軍官的,有幾個小戰士還照樣子學呢,我當著所有戰士的面表揚了他。這個事不長時間就在我們隊伍和老百姓中間傳開了,大家都知道抗聯部隊里有個“鐵孩子”,都知道“鐵孩子”馬槍射敵酋的故事。后來,“鐵孩子”參加過許多戰斗,立下不少戰功,建國后被授予上尉軍銜,后轉業到了地方。
我帶著戰士們一路突圍,向前猛沖。剛翻過一道山溝,就看到一個小隊的鬼子正扛著膏藥旗,在山下小河沿上走著,大約有30多人。我和戰士們這時候心里都憋著火,看見這群鬼子就紅了眼。我把馬刀往前一指,吼道“全部消滅,一個不留!”我當時真是拼勁全身的力氣吼出來的,也不知道哪來的那股勁,連馬都跟著打了個寒戰,戰士們也和我一樣大喊著殺了下去,鬼子沒有防備四處逃竄,戰士們像追趕野豬一樣,一槍一個,不一會兒鬼子都被撂倒了。仗打完了,我和戰士們撿回了一些鬼子的槍支彈藥,繼續向西南行進,到達了宿營地野豬窩棚。
[編者注]鐵孩子:原名史化鵬,出生在黑龍江省湯原縣,1935年14歲時就參加了抗日游擊隊,1937年在抗日聯軍六軍二師少年連作戰士,1939年被編入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路軍第三支隊。抗戰勝利后,史化鵬在以后的剿匪、三大戰役、入關、抗美援朝,一個都沒落下。史化鵬長于偵察工作、作戰機智勇敢、不怕流血犧牲,在他參加的數十次的偵察和戰斗中,曾七次負傷,在東北抗日聯軍中被傳頌為“獨膽英雄”“鐵孩子”。1955年實行軍銜制后,被授為上尉軍銜。后轉業到地方工作。1969年因病不幸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