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概率落在你頭上就是100%

張羽

協和病房里，一半以上的人流是別的醫院解決不了的復雜病例。

人流并發癥雖是小概率，落在你頭上就是100%

琳琳對面是一對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她正用簽字筆指著手術知情同意書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手術并發癥逐條講解，只等他倆簽字，然后交給我開工。

女孩子怯生生地問：“大夫，出血是什么意思？術后需要大補嗎？”

“刮宮是把已經深深扎根子宮的胎兒機械性清理出來，相當于起重機強拆房子，大樹連根拔起，當然要出血。但是只要手術順利，一般出血不多，所以根本不用大補?！?/p>

“那感染呢？會得盆腔炎嗎？”

“協和醫院的消毒你盡管放心，手術后還會預防性地給你吃幾天消炎藥，不用太擔心?！?/p>

“我聽人家說，吃消炎藥不好?！?/p>

“做人流還不好呢，沒病誰會讓你吃藥？我們開藥又沒回扣?！?/p>

琳琳的解釋通俗易懂，從醫生的角度也算仁至義盡，但是，我感覺她正在慢慢失去耐心。

雖然整天面對差不多的病人，說差不多的話，是人都會煩，沒人能整天帶著微笑耐心解釋，但琳琳還是訓練有素的，她清楚自己的職責。

“大夫，那子宮穿孔是怎么回事兒？穿孔了會怎么樣？”

琳琳說：“上了人流床，什么都有可能發生，子宮穿孔相對少見，發生率大概千分之二?！?/p>

“子宮穿孔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誰跟你說的？”

“我……”女孩子支支吾吾地低下頭。

“當然不是了！只要穿的不是要害部位，醫生能夠在第一時間發現，病人經過休息觀察，大多數都能自愈，不影響以后的生育?！?/p>

“那……您說的少數情況會怎么樣？”女孩子窮追不舍。

“少數情況要多慘有多慘！”

琳琳一通發飆，男孩和女孩都被嚇住了，不作聲，也不簽字，大眼瞪小眼，一起沒了主意。

琳琳抬頭看見我，說：“我去趟衛生間，你幫我向領導匯報一下，這病人我搞不定，不簽字沒法做人流，趕緊辦退院。”

還沒等我開口，只聽咣當一聲，辦公室最里頭洗澡間的門開了，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發扭著胖屁股的錢老姐從里頭出來了，她虎著那張喜馬拉雅貓一樣的胖臉，極其不爽的樣子。

她把裝著洗發水沐浴露梳子毛巾的塑料籃子往辦公桌上一摔，說：“你們沒完沒了地問這些干什么？當初干什么去了？連避孕都不懂就敢瞎整，怎么現在又怕這怕那知道謹小慎微一步三回頭了？這就是無保護性生活的代價，必須承受，怕也沒用。你們有選擇嗎？難道大學不上了，回家生孩子去？”

錢老姐干了幾十年的計劃生育，耐心就像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早已被徹底熬干。

“沒有?！迸⒌拖骂^。

“那還考慮什么？你們拿什么本錢考慮？從上次月經第一天算起，你現在都懷孕9周加5天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天不停地在長大，你們要是再回去考慮兩個禮拜，普通的電吸人流都沒法做了，就得鉗刮加碎胎，碎胎懂不懂？這是逼我們醫生作孽呀！”

倆小孩總算痛快地簽字畫押，轉眼被移交到了我的手里。

宮頸癌是一種性傳播疾病

大學生上了人流床后，護士給她推了杜冷丁和非那根。

床上的小丫頭雖然身體不敢亂扭，但我仍然聽見她非常克制的苦痛表達，開始只是隱隱約約的，逐漸升級到她無法忍受的程度時，揪心地喊出一個“媽”字。這讓我心中一顫，手卻不敢停下。

錢老姐教過我，做人流要快，不可婦人之仁，快刀斬亂麻趕緊做完手術才是對病人真正的仁慈。

那以后，無以計數的沒有全身麻醉的人流手術中，我聽到最多次數的呼喊都是“媽”或者“娘”，幾乎沒有人喊“親愛的”“寶貝兒”“老公”或者什么“達令（darling）”之類的。

在遭遇內心恐懼萬分卻又無從躲閃的疼痛時，在孤零零最無助時，帶給女性最深安慰的不是男人，而是母親。

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注定要經受這些苦痛，或者長痛娩出生命，或者短痛扼殺生命，千百年來的夢魘輪回，似乎從未停歇過。

我摘下手套，站起身來看到她煞白的小臉和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這時錢老姐一聲喝令：“你趕緊收拾攤子。碰上效率高的，倆月以后你們人流室里又見面了?！?/p>

“有那么快的？”

“少見多怪了不是，我手里就有20多歲流過多次的。后來，不知道碰上個什么倒霉男人，愣是懷出一個葡萄胎，被轉絨癌組去了?？墒堑湶粏涡校咸烟ビ謵鹤兞?，化療了十幾個療程，因為腦轉移先到神經外科開顱去了一塊骨瓣，又因為肺轉移去胸外科切了右邊一個肺葉，才好歹撿回一條命。”

“職業性的吧？”

“還真不是什么特殊職業?！?/p>

“那后來呢？”

“后來，得了風流絕癥，不到35歲就死了。”

“艾滋??？”

“艾滋病哪兒那么好得的？就她那姿色和文化，一句英格力士都不會說，長得還沒我好看，哪兒撈得著得那洋病。再說，艾滋病現在都能治了?！?/p>

“不是艾滋病是什么？梅毒？梅毒更有的治啊?！?/p>

“不是艾滋病，也不是梅毒。告訴你吧，是宮頸癌，婦產科唯一算得上性傳播疾病的惡性腫瘤，99%以上的致病元兇是高危型人乳頭瘤病毒（HPV）。你看，她把高危因素都占全了，她不得誰得？禁果嘗得早，性伴多，HPV頻繁接觸的機會多，本來正常女性生殖道具有自動清除HPV的能力，可那女的還抽煙，每天兩包，這是最最破壞宮頸和陰道局部免疫功能的，雪上加霜??！經年累月，在病毒的持續刺激下便長成了癌?！?/p>

“宮頸糜爛”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

說到宮頸糜爛，就不單純是無良醫生明知故犯，過度治療的問題了，整個婦產科學界，對于宮頸糜爛這一問題的認識，都經歷了一個不算短的轉變過程。endprint

正如我90年代上大學時，《兒科學》教材上書，母乳喂養到4個月，就要開始添加輔食，否則會有營養不良問題。而現在的觀點主張，純母乳喂養可以堅持到6個月再添加輔食。

醫學就是這樣一個處于不斷探索的行業。今天認為正確的醫學知識，多少年過后，可能一半以上都是錯誤的，是需要被推倒重來的。

關于“宮頸糜爛”，西方學者早已廢棄這一術語，而稱其為“宮頸柱狀上皮異位”，并認為這不是病理改變，而是成年女性再正常不過的一種生理現象。在國內，較早的教科書還把“宮頸糜爛”列為慢性宮頸炎的癥狀之一，具體分為輕、中、重度。

醫生需要一輩子不斷地學習和更新知識，由于培訓制度不健全，不少中國醫生的知識更新緩慢，一輩子吃老本。雖然教材修訂了，整個學界的診斷和治療觀念都在改變，但還是有很多臨床醫生躲進診室自成一統。

還有非常小的一部分醫生被豬油蒙了心，他們不是不懂，而是明知故犯。對于有“宮頸糜爛樣改變”的病人，來一個宰一個，動輒推薦“最先進”的治療方式，游說病人徹底治愈宮頸糜爛，預防宮頸癌。

整個檢查加治療的費用少則幾千元，多則上萬元。

個別醫院和醫生的斂財手段尤其低劣，來了“宮頸糜爛”病人，不是幫病人進行最基本的宮頸細胞學篩查，除外宮頸病變和宮頸癌，解除顧慮，打消疑念，而是上來就侮辱病人個人生活不檢點，說什么性生活過度，沒有注意個人性衛生，或者縱欲過度，愣是把宮頸給磨爛了。

緊接著，他們嚇唬病人說糜爛已經重度，再不治療變成宮頸癌就晚了，更有甚者，還讓愛人進入診室，親自觀摩自己老婆在陰道鏡下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宮頸。在外行人眼里，那簡直就是一團血紅景象，頓時嚇得丈夫雙腿發軟，目瞪口呆，妻子雖然委屈害怕，卻是百口莫辯。

最可怕的是個別醫生利欲熏心，完全不分青紅皂白，也根本不管病人是否生育過，來了就說你糜爛，讓你掏錢治療。

這類醫生更可惡的地方在于，他們并不推薦國際上常用并且技術成熟的物理治療方法，而是直接給你推薦LEEP刀，結果，愣是從良家婦女好端端的宮頸上切下幾塊肉來。

LEEP也就LEEP了，可您倒是簡單比畫一下，賺到錢，達到目的就行了唄，有的醫生還真往深里切、往狠里切。

白天切完了，結果病人晚上大出血，只能往急診跑。值夜班時經常遇到這種滿褲子是血的可憐女性，一問差不多都是在某些醫院剛剛做了LEEP刀，再問為什么做LEEP刀，無他，沒有癌前病變，更沒有癌，甚至連宮頸涂片都沒做，僅僅是因為宮頸糜爛。

作為病人，如果你連最基本的醫學常識都不了解，對屬于自己的女性身體一無所知，那么，你連對話和討價還價的能力都沒有，除了任人宰割，你拿什么來保護自己呢？（略有刪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