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 巾（外二篇）

●周連勇

圍 巾（外二篇）

●周連勇

姐姐還沒說完，我已經穿越時空，聞到了圍脖上的香皂氣息，笑癱在椅子上。太幸福了！那么小的年齡，就已經嘗試過把褲腿、襪子圍在脖子上的藝術人生！

小時候，作為弟弟，穿哥哥、姐姐淘汰的衣服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作為時尚青年標志的圍巾，記憶中哥哥也就那么一條，還是托斜對門三臘子媽媽回來探親前從上海代買的，灰底色上面有紅條條，兩頭有毛須須，曾經無數次被秋冬季節走在媒婆后面尋找愛情的男士借去戴著相親，可以想象，這條圍巾何時能傳遞到上小學弟弟的脖子上，簡直是遙遙無期!滴水成冰、寒風刺脖的嚴冬，老媽有的是辦法，哥哥穿破的毛線褲，剪掉磨通的膝蓋、磨破的褲腳，截取雖有時間滄桑卻幸存無損的小腿那一段，兩頭接上咖啡色的寬寬的松緊帶(松緊帶寬窄的程度當然要照顧到我的脖圍的尺寸)，松緊帶背面訂上兩個暗紐，瞬間便豪華無比地籠罩上我稚嫩的脖子!同學們驚詫于這個稀罕的寶貝，但又不知如何稱呼，顯然不可以貿然稱之為圍巾，看上去形象、氣質均與隨風飄飛的圍巾迥然不同，她是那么內斂、那么質感、那么具有低調的奢華，當時我要大聲地告訴大家這是“圍脖”就好了!可惜多事、調皮的同學問我頸項上圍的這東西是什么，在哪里買的時，我只是弱弱地說，蠻暖和的蠻暖和的，立馬跑得遠遠的。雖然潛意識里哥哥的小腿在我脖子上蹭來蹭去，但還是十分感動老媽的智慧，感動親情的溫暖!

上周末，在姐姐家吃飯，回憶曾經的圍脖，不禁唏噓長嘆!姐姐說，其實你戴過的不止一條圍脖，往春天過的時候，毛線圍脖戴著不爽了，老媽把我穿過的厚厚的長筒棉襪剪去穿壞的腳后跟以下的地方，兩個長筒部分接在一起，小紐扣一扣，也是很別致、溫暖舒適的，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棉襪的質量真好，毛茸茸的，比現在超市里的優質毛巾要好，當時那個棉襪是黃色的，亮燦燦的，很好看，你不知道我用香皂洗了多少遍喔……姐姐還沒說完，我已經穿越時空，聞到了圍脖上的香皂氣息，笑癱在椅子上。太幸福了!那么小的年齡，就已經嘗試過把褲腿、襪子圍在脖子上的藝術人生!外甥女說，外婆的手就是藝術家的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外婆的作品應該是藝術界的奇葩，服裝界的傳奇!

進入大學校園后，因為平時都是穿著制服，印象中沒有戴過圍巾，第一條圍巾到底是什么時候買的，在什么情景下戴的，已經無從考證了。打開衣櫥，近十條圍巾赫然在目，但品牌出處，過往經歷已經模糊，只有今年早春，在北方千島湖游玩時，法國回來的雅客寒風中從自己脖子上摘下給我戴上的那條羊絨圍巾，的確掀起我太多的情感波瀾。

雅客以前是不戴圍巾的，他的特色造型應該是馬靴、風衣、墨鏡，馬靴里經常會插把尖刀，配上冷臉、瘦身、長腿，完全是神秘大俠的氣場，也神似《魂斷藍橋》里的年輕軍官，風流倜儻。星移斗轉，雅客在傳媒、文壇聲譽鵲起，他伏案寫作的時間日益增多，年齡漸長常感頸椎越來越脆弱嬌氣，天氣稍冷，圍巾變成了比馬靴更重要的東西！這次朋友安排早春去沛縣千島湖觀光，正值氣候生冷，間或有細雨在飄，湖面上吹來的寒風還是讓人有些打顫，雅客頭上戴著毛線帽，風衣的領子已經高高豎起，美麗的夫人緊隨身邊，無疑又增加了御寒的力量!我幅度過大地走在前面，頭發已經被寒風吹亂，仍然熱情洋溢地揮舞著手臂慨嘆多少故事淹沒在煙雨中，其實也是在掩飾衣著單薄畏冷的尷尬。當主人領著大家在一艘船上站定，雅客一邊不動聲色地接著我的話題娓娓而談，一邊輕輕地摘下他脖子上的圍巾，準備給我圍上，“哎、哎、哎，這怎么行!”我粗暴地打斷他的講話，阻止他的行為，“我不冷!我不要!”當然，我內心的真實獨白應該是“我冷，但我不能要!”“我要了，意味著你冷了，你的頸椎要抗議了!”“我能扛過去!沒有關系!好歹我也是英雄一個，大漢一條!大哥你更需要圍巾，嫂子更心疼你的頸椎!請給我表現的機會，請尊重我自主的選擇!”還沒有等我把內心獨自呈現，雅客已經不容分說把圍巾在我脖子上系好，并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我幾乎無法動彈。旁邊的嫂夫人遞給我一個溫暖的微笑，并且不容置疑地說，他風衣領子高，可以護脖子的，你戴上!

雅客給我戴上的羊絨圍巾，明顯帶著俠客的體溫，據我所知，不發燒時，他的體溫也比別人的體溫高上0.1度，因為他挺拔的身軀中總是熱血沸騰!那天上午，我全無寒意，沉浸在熾熱的友情里……

雅客兄豎起風衣領子返回法國了，他堅持把這條漂亮的煙灰色羊絨圍巾送給了我，我沒有把它放在家里，而是把它掛在我辦公室的衣櫥里，由于櫥門難以關嚴，始終有些虛開，每天坐到辦公桌前，總能一眼瞥見掛著的圍巾，它引我遐想，讓我感受到陣陣友情的熱浪……

泰山

泰山上因有丈人峰，故將泰山代指岳父大人。

女兒剛出生時，我的事業緩緩起步，物質不寬裕，小家庭也像一株幼苗剛剛生長。泰山在中學校長的位置上干得好好的，還沒有到退休年齡，即主動請辭，退居二線，說服岳母，帶上簡單行囊，奔赴全天候保姆的第一線。舟車輾轉，來到江南，蝸居陋室，夜臥沙發，照顧小寶寶，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微風吹過的黃昏，我下班經過前面小區公園時，女兒被外公牽著紅色的腰帶，蹣跚學步的模樣，至今難忘！

女兒有很長時間隨外公、外婆生活，是在外公的京胡聲中，在外公擺放車馬炮的象棋棋譜里慢慢長大的，所以，女兒小時候每次離開外公家長滿花果的庭院，回南京的時候，流的淚最多。女兒曾經白過我一眼，我為什么會這樣，老爸您要好好學外公！

泰山大人總是說，他們的生活什么都不缺，只要身體好，心情愉快就行！外出開會、旅游時我總會記著給泰山買件紀念衫、帶些時尚的東西給他，妻子也會在換季、春節之前準備好合適老人的吃用。泰山每次責怪我們亂花錢的同時，也會樂呵呵地試衣服、把玩工藝品，我們看在眼里，心里暖暖的！

在泰山的精神家園里，裝滿對子女、孫輩的祝福和牽掛！在他的房間里，貼滿了孫子、孫女和外孫女的成長照片、大學錄取通知書、學位證書。小孩到過哪些國家、遠游過哪些著名城市，泰山都會在世界地圖上一一標出。我們一起相處的美好時光，在泰山的詩歌里都能找到，泰山即興創作的詩歌、對聯和隨筆，記了一本又一本，幾乎就是我們家庭的生活史詩！

泰山遠離煙酒、牌桌，情趣全在音樂、文學和體育上。近八十的年齡，身板勻稱、硬朗，每天早起，敲打筋骨，步行、舞劍，晚飯后會到市民廣場，在舞友方陣的旁邊悄悄地練習健身舞，岳母在邊上幫助矯正。除了擅長的京胡外，泰山還會彈電子琴、吹葫蘆絲，二胡名曲拉得像模像樣，《月光下的鳳尾竹》也吹得趣味盎然！

有一年秋天，泰山、岳母來南京看外孫女，中午就他們老兩口在家，我臨時回去拿東西，進小區一眼瞥見他們正在花壇旁跟樓下的蘇州老太學劍。蘇州老太手上的劍寒光閃閃，紅纓翻飛，而老兩口的手上卻是抓著根短樹枝在比劃，我心一拎，一下子臉漲得通紅，東西不拿了，轉身發動車子飛駛夫子廟，因為記得那里有龍泉寶劍賣。找到店家，挑選長短兩劍，放入劍鞘，風馳回家，汗淋淋敲開家門，泰山已在做飯，見我手持兩把寶劍，十分訝異，得知來龍去脈，會心的喜悅瞬間漾開，我還特意推掉應酬留在家里與老兩口共進午餐，那天，正好是九九重陽節。

泰山在我一路成長、成熟的過程中給過我許多言語教導、書信教誨，我都銘記在心，細心珍藏，每次泰山給我發手機信息或者電話閑敘，再忙我都會及時回復，包括對聯應答、短詩切磋。我自己寫就的散文、隨筆，泰山幾乎都是第一讀者！他也會經常給我鼓勵！適當的時候我會把那些從內心深處自然流淌的文字編輯成集，取名《兩地書，翁婿情》，然后不動聲色地遞給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喏，拿去吧，和你未來的伴侶慢慢體會吧，你會懂的！

泰山在，大地沉穩，日月溫馨。

新娘的爸

那天，朋友女兒的婚禮被安排在一家假日酒店，婚宴現場金碧輝煌，華燈齊放，音樂酣暢。展示新人戀愛過程、幸福情景的微電影正在比華納電影院還要寬闊的熒屏上滾動式播出。偌大的舞臺連接著鋪著紅地毯，迎接新娘的高高的T形臺，數十桌酒席分設兩側，T形臺的頂端是潔白的絲綢紗幔裝扮的亭臺，英俊瀟灑的新郎將在這里從新娘爸爸松開的手臂里迎娶美麗的新娘!

神圣、浪漫的婚禮進行曲已經響起，大廳的其他燈光逐漸變暗，大人小孩手中的熒光棒在黑暗中揮舞閃爍，圓圓的聚光燈下，婚宴大廳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披著婚紗，拖著長裙，嬌顏柔美的新娘挽著爸爸的右手臂，在西裝筆挺、器宇軒昂的爸爸陪伴下走向亭臺，深情、親密的父女剛剛在亭臺里站定，手捧著鮮花的新郎已經急切又克制地從T形臺的那端按照編導要求的節奏走向新娘，等新郎站穩，神情平和的新娘爸爸好像對著新郎說了些什么，新郎微微點頭，新娘專注凝視，接著，爸爸主動松開挽著女兒的手臂，握著女兒的左手，慢慢地交給新郎的右手。怕踩著女兒的裙裾，爸爸低頭彎腰輕輕地整理了一下女兒的裙擺，然后轉身，就在轉身的那一刻，耀眼的聚光燈已經追隨著幸福的新人邁向前臺，祝福的花瓣灑落在新郎新娘的身上，所有的目光、笑語、贊美都朝向這對新人。這時，我一眼瞥見新娘爸爸在黑暗里退出的背影：與剛才燈光下眾目睽睽的精氣神完全不同，昏暗中爸爸頭上已經謝頂，后背微駝，兩只手臂無力地耷拉著，步履緩慢地向大廳一角走去，此刻無人關注的新娘爸爸正在從眾人視野里消失……

還有一次婚禮，新娘的爸爸是一位轉業軍人，在婚宴現場，這位臉膛曬成高原紅、皮膚稍有皴裂的軍人始終神情冷峻，沉默無語，他在亭臺上把女兒的手交給身材魁梧憨態可掬的新郎的時候，同樣默不作聲，甚至都沒有與新郎對視一眼，當歡快的新郎新娘向大家不斷地揮手，走向主持人的時候，這位爸爸竟然沒有轉身離去的意思，怔怔地站在亭臺的邊上，木然地看著臺上的女兒和女婿。當新娘說完答謝詞，新人眉目傳情、深情對唱張學友、高慧君的《你最珍貴》時，爸爸才意識到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昏暗的現場，當一位攝像小聲指責一個弓背的黑影擋住聚光燈的時候，坐在近旁的我最清楚，他就是新娘的爸爸!

是什么原因，什么情愫，讓此時此刻婚宴上新娘的爸爸在為女兒祝福的過程中，表現出太多的惆悵和太多的不舍？爸爸多少也經歷過人生的風浪，但對女兒的那份細膩情感，在內心深處竟如驚濤拍岸：女兒今后會不會受委屈，女婿對女兒的包容和珍惜是否能夠如自己一般復制？“掌上明珠”、“小棉襖”、“前世情人”最終都是說的父女情深，女兒帶給爸爸的開心、溫暖，爸爸給女兒支撐起來的自信，難免讓爸爸百轉柔腸!

女兒是爸爸生命和夢想的延續，爸爸的執著和堅守就是為了女兒的安寧與幸福，爸爸如此愛你，因此，才會站在這里忘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