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旭,戴 佳,鄭 婕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100084
2011年來的中國,頻頻出現的灰霾天氣為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困擾,也對人體健康造成極大挑戰。“PM2.5”,這個被指稱為“直徑小于等于2.5 微米的細懸浮粒子”,成為媒介熱點話題。圍繞它展開的全民討論,不僅包括空氣中PM2.5 的濃度,是否應將其列入我國環境空氣質量指標,更涉及對環境檢測標準的質疑與環境信息公開的呼吁。
作為意見表達的平臺,以及影響公眾認知及行為的“議程設置者”,媒介對于PM2.5 話題的建構耐人尋味。根據媒介話語作為象征性權力的命題(Foucault,1972;Bourdieu,1991)[1]推定,不同陣營的媒介受不同價值觀與權力結構的影響,會在主題與框架上呈現差異,從而體現權力的交織與博弈。
那么,在討論 “PM2.5” 話題時媒介分別突顯與忽略了哪些主題?有哪些框架出現?不同類型媒介的新聞框架選擇形成了怎樣的差異與爭奪?是否存在框架共鳴(即整個媒介體系采用了相近框架)或框架擴散現象(作為意見領袖的媒介的框架,隨時間推移被其他媒體采納與運用)?
大量研究已經證實媒介在環境報道方面的議程設置效果。Salwen(1988)[2]和 Khan(2011)[3]發現媒體與公眾在判斷什么是當時社會面臨的最為重要(和最不重要)的環境議題方面意見高度一致。Brosius 和 Kepplinger(1990)也發現媒介報道能夠引起人們的問題意識,而問題意識反過來又進一步影響媒介報道。[1]
同樣,Carvalho 和 Burgess (2005) 論證,公眾對氣候變化的風險認知很大部分來自媒體。[5]
正是基于媒介對于公眾意見與認知的強大影響,分析媒介構建環境/氣候議題的特征及其背后的邏輯十分重要。這種邏輯蘊含特定的價值取向,意圖在話語權力的爭奪中占有一席之地。事實上,已有研究表明了這種媒介爭奪的實際存在。
比如,媒介與話題利益相關方在氣候報道中有著迥異的訴求:記者傾向于通過報道來呼吁公民行動,而相關利益方如石油公司卻在新聞稿中稀釋或低調處理某些信息來對抗記者的努力 (Tutt, 2009);[6]氣候報道的文本反映出不同國家地區及其經濟發展水平、意識形態的影響(Gadzekpo 等,2009);[7]國內環境報道會受到國際輿論壓力的影響(Takahashi &Meisner,2012)[8],等等。
在這種權力結構的影響之下,環境與氣候報道,并非只關乎科學和技術視角。相反,媒體對于新聞框架的選取呈現較強的策略性,體現多元意識形態、價值觀、商業訴求以及專業精神之間的沖突與碰撞。
例如,記者們不僅從科技的視角來理解全球變暖議題,同時也將其作為一個政治問題來探討(Russill,2008)。[9]通過對美國大眾及精英媒體建構全球變暖議題的研究, Foust和Murphy (2008) 發現強調災難性的終點這一帶有啟示錄意味的“世界末日”修辭,或多或少地將人類的責任、以及人類有能力改變全球變暖的可能性排除在外。[10]
框架分析為捕捉文本背后的權力關系提供了實用的工具。Gamson 和Modigliani (1989, p. 3) 將框架定義為 "對于相關事件進行感知,以揭示問題所在的核心組織思想(central organizing idea)。”[11]
在大規模事件引發的社會行動中(例如氣候變化中的公眾運動),框架的建構意味著相關利益方之間的爭論與互動過程,它們包括挑戰者及其對手,國家政府,第三方,以及媒體等(McAdam 等 ,2001, p. 44)[12]。
國家意識形態,逐利媒體的價值觀,以及新聞專業主義決定著一個話題如何被不同媒體框架化 (Iyengar,1991)。[13]而且,在不同立場的媒介之間,議題的流動常常有一定的規律性,往往由精英媒體或者全國性的媒體扮演“意見領袖媒體”的角色,其報道框架經常被其他媒體所引用,進而影響整個媒介體系,這一現象又被稱為“共鳴”或者“擴散”(Noelle-Neumann and Mathes,1987。[14]
中國學者對于中國環境報道的研究,也體現了以框架分析作為工具來探索權力影響的路徑,但較多關注不同國家利益對媒體框架取向的影響。
例如,蔣曉麗(2010)[15]分析了中美報紙對于“哥本哈根氣候變化會議”的新聞報道,發現兩國報道中雖然有一些共享的框架(如責任、領導合作、經濟影響框架),卻在風險取向上反映出迥異的價值觀念。當環境氣候問題日益成為受到政治壁壘影響的風險議題,美國的報紙“在整體上傾向于在責任和合作框架內傳遞一種對發展中國家的質疑態度” (p.198),而中國報紙傾向“強調發展中國家科學發展的權利與呼吁氣候正義、根據國情區別分擔減排責任” (p.199)。《人民日報》和《紐約時報》關于德班氣候大會報道的對比也呈現類似的差異(周伊晨,2012)。[16]
雖然不同國家媒體的報道值得比較與研究,但在一個民族國家內部,不同媒體對于新興的氣候變化議題,也必然存在著爭奪與分化。探索這種框架的競爭、共鳴與擴散,有助于理解中國不同的政治力量(例如國家與公民)的溝通與沖突,各自的立場如何被呈現與彰顯。
本文結合引起廣泛爭議的PM2.5 議題,以實證方法對若干不同立場的中國媒體進行分析,從而解答如下三個問題:在討論 PM2.5 話題時媒介分別突顯與忽略了哪些主題,并有哪些框架出現?不同類型媒介的新聞框架選擇形成了怎樣的差異與爭奪?是否存在框架共鳴(即不同類型的媒體采用了相近框架)或框架擴散(意見領袖的框架影響了其他媒體的框架)的狀態?
我們選擇《人民日報》、《南方都市報》、《科技日報》的報道文本進行框架分析。《人民日報》為中共中央機關報,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傳統黨報;《南方都市報》是中國市場化報紙的領導者,雖然屬于地方報紙,卻具有全國性的專業聲譽。
《科技日報》則是科技領域的國家級權威報紙。分析三份分別代表傳統黨報、市場化報紙以及專業權威的報刊,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媒體在氣候議題上的分化與權力爭奪。
我們以“pm2.5”為關鍵詞在慧科新聞庫上進行搜索,時間跨度為2011年10月至今(2013年8月),去除不相關文章 ,共獲得來自《人民日報》新聞報道28 篇;《南方都市報》新聞報道398 篇;《科技日報》33 篇。
文章不僅運用傳統的報道主題、消息源以及框架分析方法,也采納“框架顯著度”等計算方法,探討不同媒介之間的框架爭奪、共鳴與擴散。更為具體的統計方法在下文相關章節中交代。
新聞主題指統領新聞報道的核心內容與思想。主題分析意在揭示這一內容與思想,從而把握新聞報道對于事件的描述與理解角度。經過歸納,本研究將報道主題分為三大類:事實主題、技術主題和制度主題。其中,事實主題包含“PM2.5 現狀”、“PM2.5 危害” 和“市民免受PM2.5 危害辦法”;技術主題包括“PM2.5 檢測”;制度主題則包含“PM2.5 檢測數據公開”、“PM2.5檢測公開的制度化”、“PM2.5 檢測的公眾參與”、“如何改善氣候”四個方面。[17]具體內容如表1:

表1 PM2.5 議題的媒體報道主題
通過比較發現,不同類型的報刊在報道主題的選擇上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體現出對于議題的不同“定義”與理解方式(圖1)。

圖1 三份報紙的報道主題分布
《南方都市報》的報道集中在事實性主題(175 篇)與制度主題(198 篇)之上,不僅強調PM2.5 的現狀堪憂,更以民生為理由倡導檢測數據的公開與制度化。同時,也教導公眾應該如何改善氣候狀況。
相比之下,《人民日報》的報道立場明顯不同。首先報道數量僅為28 篇,甚少談及PM2.5 的現狀與危害。其中18 篇集中于制度主題的報道往往從政府的角度出發,解釋不適宜公開檢測數據的理由,并強調維護現有的制度安排。這與《南方都市報》的制度倡導方式截然相反。
比如在2012年6月6日,《人民日報》采訪環境保護部副部長吳曉青,“如何看待個別駐華使館開展我國內PM2.5 監測并且發布監測結果?吳曉青表示,這樣做既不符合國際公約,也不符合中國的要求,既不嚴謹,也不規范。”。[18]雖然《人民日報》在后期也開始涉及“檢測公開的制度化”等主題,但這一變化與政府對議題態度的開放有一定關聯。
《科技日報》的33 篇報道在三個主題上分布相對平均,既從專業知識層面進行“科普說明”,闡述PM2.5 的危害及其檢測方法,也強調公眾責任。但《科技日報》甚少呼吁政府實行公開檢測數據的新制度,也較少提及可行的防范措施。
隨著時間變化,各媒體的報道主題也發生轉變。PM2.5 事件自2011年10月成為社會熱點之后,公眾普遍希望將PM2.5和臭氧(8 小時濃度)納入常規空氣質量評價。
12月30日,環保部在《環境空氣質量標準》,中增設PM2.5 平均濃度限值和臭氧8 小時平均濃度限值,并公布了各地實施監測PM2.5 的時間表。北京在2012年1月21日成為首個發布PM2.5 數據的城市,沸沸揚揚的PM2.5 議題暫歸平靜。

圖2 不同階段的媒介報道
依據Cobb & Ross(1976)的觀察,這類議題的本質在于政府逐步接納了公眾議題(public agenda),并將其轉變為新的官方議題(formal agenda)。[19]
由此,以2012年1月21日北京發布PM2.5 數據為界,議題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期階段”重在爭議PM2.5 的危害、檢測數據是否公開以及如何制度化等主題,可以稱其為“政策倡導階段”;而“后期階段”則是在民眾議題轉化為官方議題之后,媒體關心各地的檢測制度的落實情況及其可完善之處,可稱為“政策執行階段”。我們發現,三份不同立場的媒體在兩個階段之中的報道數量和主題選擇都存在差別(參見圖2、圖3)。對于這個民眾高度關切并在新媒體上引發廣泛討論的議題,三家媒體都有持續的關注。當議題進入“政策執行階段”之后,民間議題順利轉變為官方議題,但媒體的報道并未減少,反而有所增長。
然而,三個媒體的報道主題存在明顯不同。《南方都市報》明顯抱持了公眾立場。在第二階段它主要關注的是新政策還可如何進一步精細化與完善,或者說“政府還有什么可以做的。”而《人民日報》與《科技日報》則重在闡述政府部門的戰略部署,關心的是“政府已經做了什么。”例如,《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提到,“到環保部網站看看,就知道主管環境監測的副部長吳曉青有多忙——從10月底到12月初,他和同事們幾乎馬不停蹄地在各個省市跑,目的只有一個,督促這些省市在大限前完成所有的準備工作。”[20]

圖3 不同階段的報道主題分布
比較兩個階段的媒體報道主題發現,進入“政策執行階段”之后,明顯增長的報道話題是“PM2.5 現狀”、“如何改善氣候”,以及“檢測公開的制度化”。也就是說,媒體在第一階段對技術主題進行集中關注之后,第二階段重歸事實主題,同時也對制度主題作了更有力的回應。
由于信源在議題建構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 它往往成為內容分析的必要對象。Tuchman(1978)認為,信息來源是記者建構新聞的起點。[21]同時權力部門往往通過充當媒體的信源,成為社會真實的“定義者”(Gitlin, 2003; Hall et.al,1978)。[22]將三家報紙對于PM2.5 議題的報道進行信息來源分析,有助于揭示此議題的“框架定義者”。

圖4 各類信源分布
如圖4 所示,政府和官員仍是議題最為重要的定義者(45%)。一方面是因為官方在氣候變化這類專業議題上掌握著信息發布的控制權,另一方面也因為政府是PM 2.5 議題重要的參與者。有關專家也占到了很重要的位置(32%)。這些專家既包括來自中國科學院和中國科協等機構的體制內專家,也包括資深媒體人和公共知識分子。
為了進一步探究各媒體之間信源引用的差異,我們進行了方差分析。自變量為媒體(人民日報=1,南方都市報=2,科技日報=3),因變量為各類信源(出現=1,未出現=0)。結果如表2 所示。

表2 媒體與信息來源方差分析
數據表明,各媒體在引用官方信源上不存在顯著差異,但在使用專家、環保人士以及市民等信源時,具有顯著差異。進一步的Games-Howell post-hoc comparisons 檢測表明,《科技日報》引用的專家信源(M=0.727)顯著高于《南方都市報》(M=0.379)。這證實了《科技日報》作為科技領域的全國性權威報紙,對于專家信源的高度重視。同時,《南方都市報》不僅在引用環保人士信源(M=0.111) 上顯著高于《人民日報》和《科技日報》(二者引用數量均為0),而且也更多地引用市民作為信源(M=0.166)。這些民間信息源在《南方都市報》的報道中扮演了甚為重要的角色,他們可以與官方爭奪對于議題的定義。相比之下,《人民日報》并未采訪環保組織,僅有1次采訪普通市民;《科技日報》也完全未曾采訪任何民間信息源。在這兩家媒體之中,官方信息源是絕對壟斷的“定義者”。
雖然三份報紙在官方信源的引用數量上無甚差異,但深入閱讀文本卻發現引用的方式迥異。雖然《南方都市報》也高度依賴于官方信息源(44%),但在引用這些信源之后常常出現批評和質疑。比如在2011年11月16日,《南方都市報》采訪了廣州市環保局的相關負責人,說明“廣州早在亞運會之前便系統開展PM2.5 監測工作”;同時質問“廣州市環保局監測的PM2.5 數據為何一直都沒有對公眾發布過”;對此,“該負責人沒有正面響應”。[23]在多個涉及政策倡導的報道議題當中,《南方都市報》都會采用官方信源,從而將民間的批評和訴求傳遞給政府部門,以促進兩者的溝通,推動新政策的出臺(曾繁旭,2012)。[24]
《人民日報》使用官方信息源的方式則不同,它常常是站在官方立場之上,向公眾解釋并澄清官方政策意圖。一個典型的案例是2013年6月4日《人民日報》所刊登的環保部部長周生賢的署名文章,該文章強調了政府治理的難度:“PM2.5污染是長期積累形成的問題,解決起來需要一個過程。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我們要充分認識改善大氣環境質量的艱巨性、復雜性和長期性,做好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25]
框架分析有助于發現媒體報道中所提供的一套讓人們理解事件的觀念(Tuchman,1978)。框架分析基于這樣一個假設:框架不僅設置議程(即哪些議題對于公眾而言是顯著而重要的),而且影響讀者如何界定問題,尋求原因以及評估解決方案 (Entman,1993[26]; Scheufele, 2006[27]).本文以恩特曼(Entman)總結的四大框架功能為分析基礎,分別為“界定問題”、“解釋原因”、“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其他學者也曾運用這一套框架分析工具,對我們形成啟發。[28]當然,針對不同案例,往往需對這套分析工具進行調整或增刪
事實界定框架:在本研究中主要指兩類,一是針對美國駐華大使館發布的 PM2.5 空氣質量指數與北京市環境保護局公布的空氣質量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爭論中國空氣是否有問題的事實界定;二是指整個研究階段政府將PM2.5 納入公開標準,以及某地公開檢測數據等新聞事實。
科普說明框架:本框架原本不存在于恩特曼的4 個框架當中,但由于本議題與較為專門的科學知識密切相關而納入。PM2.5 是什么?通過怎樣的機制對人產生危害?檢測是如何實現的?
因果解釋框架:為何中國的PM2.5 如此嚴重?
道德判斷框架:比如,民眾寧愿要“透明”的標準,也不愿隱瞞的事實;政府隱瞞事實只會損傷政府公信;在社會民生面前,政府與百姓在這件事情上其實是一致的;等等。
對策建議框架:主要包括以下內容,百姓如何抵御PM2.5的危害?政府與百姓如何共同應對PM2.5 事件,如何共同保護氣候、保護環境?

圖5 各媒體報道框架分布
圖5 顯示,《南方都市報》對“事實界定框架”與“對策建議框架”的使用明顯超出其他兩份報紙。在事實界定框架上,《南方都市報》共使用224 次,占其所有報道的56.3%。遠高于《人民日報》的10 次(占比37%)以及《科技日報》的10次(占比30%)。在“對策建議框架”上,《南方都市報》使用132 次,占其所有報道的33%;《人民日報》與《科技日報》分別為8 次與4 次。
《南方都市報》作為都市類報紙,更面向普通大眾,因而不斷追問中國空氣的質量問題,并且持續報道當地PM2.5 檢測情況,要求政府逐漸完善其政策。而《人民日報》傾向于講述中央政府與各地政府已經付出的努力以及即將采取的措施,所強調的是“官方的事實”與“官方的政策”。
在“道德判斷框架”與“因果解釋框架”的使用次數上,三份報紙無明顯差異,但《南方都市報》強調“政府公開數據”是國際標準,而《人民日報》則強調“中國特色”,即“PM2.5的標準來自于美國,并不適合中國”。雙方存在話語競爭。《人民日報》引用官員的論述:“根據國際公約,外交人員有義務尊重接受國法律法規,不能干涉接受國內政。
中國空氣質量監測及發布,屬政府的公共權力,個別國家駐華領事館自行開展空氣質量監測,并發布空氣質量信息,既不符合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維也納領事關系公約的精神,也違反了環境保護的有關規定。”[29]但《南方都市報》的論述針鋒相對:“我們堅決反對‘雙重標準’,但絕不反對把自己降到低人一等,就連呼吸的空氣都認定不配按世界衛生組織標準來評價。”[30]
由此可見,框架使用的背后隱含了媒體的立場與偏向。《南方都市報》的框架使用體現了“公眾立場”,并訴諸“國際標準”;而《人民日報》則強調“國家政策”,訴諸于“中國特色”。不同立場報紙之間的話語競爭躍然紙上。
上文探討了不同類型的媒體圍繞PM2.5 議題如何形成“議題共鳴”,即在特定時段內對某一議題集體的、密集的媒體關注,其中一些報道框架相對接近。這也是環境議題發展成為政策議題的關鍵階段。仔細分析“議題共鳴”,可以看到它遵循上升—高峰—衰退的脈絡。
在議題上升期,某一類型的媒體率先選擇某個報道框架,會成為其他媒體記者所參考、引用的來源,從而將報道推向高峰。在議題高峰期,各類媒體加入報道行列,包括建制化程度較高的媒體如黨報(當然黨報也可能是最初的框架制定者)。
這樣,原本由某一類型媒體突顯的框架,會引起連鎖反應,其他媒體仿而效之。在議題衰退期,形成政策議題之后,媒體和民眾的注意力逐漸減退。一些媒體結束議題報道,使得環境政策訴求難以落到實處;而另一些媒體可能選擇持續作跟蹤報道。
為了檢驗本文研究的三類媒體之間是否存在議題的共鳴與擴散過程,我們借鑒前人(尹連根,2010)[31]方法,對每篇報道中每個分析單元(框架)出現的時間進行編碼,得到三家媒體各個報道框架的時間值[32]。編碼后的時間值取平均值后,運用單因素一般線性模型分析結果如表3 所示。

表3 各媒體報道框架時間值
分析表明五個報道框架在三類媒體中出現的時間存在差異。進一步的Games-Howell post-hoc comparisons 檢測表明,《南方都市報》在運用事實界定、因果解釋、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框架的時間顯著早于《人民日報》和《科技日報》。即這四個框架的應用,發端于《南方都市報》,而《人民日報》和《科技日報》隨后跟進。在《人民日報》和《科技日報》二者的框架運用之間,則并無顯著的時間差異。
另外,科普說明框架在《科技日報》中出現的時間則顯著早于《南方都市報》和《人民日報》。換言之,科普說明框架最先在《科技日報》中得到表達,《南方都市報》和《人民日報》都是在此后才選擇運用科普框架。框架的跟進與趨同表明各媒體之間在議題上產生了“共鳴”,形成了對該議題的共同關注與集中報道。
為進一步分析各報之間是否存在框架擴散,在獲取框架出現的時間值數據之后,本研究借鑒前人“框架顯著度”的計算方法,來觀測某一框架在特定階段、不同媒體中被強調的程度,得到“框架顯著度”數據[33]。
其中,四個階段分別為∶
階段一 :2011 年10月 3日至12月 8日PM2.5 納入國家空氣質量標準;
階段二 :2011 年12月 9日至 2012年1月 21日北京首次公開檢測數據;
階段三:2012年1月22日至2012年12月31日(74 城市發布空氣質量檢測報告的最晚時間);階段四:2013年1月1日至2013年8月。
在得到“框架顯著度”數據之后,再用相關關系檢驗三個媒體中的框架在各階段時序上是否相互關聯[34]。結果顯示,在事實界定框架和科普說明框架內,相關關系均不顯著,也就是說,就事實界定和科普說明框架而言,媒體之間不存在相互影響或擴散;但是,在因果解釋、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框架三組框架內進行相關檢測卻發現顯著的相關關系,見表4。

表4 各階段媒體報道框架相關分析
結合前文揭示的框架出現的時序特點,由于《人民日報》的框架表達普遍晚于《南方都市報》和《科技日報》,因此沒有出現《人民日報》前時段與后兩者的后時段之間的相關關系。相反,《人民日報》與《科技日報》在第二階段之后出現的因果解釋、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框架,均與《南方都市報》之前一階段的框架有顯著關聯。
這些結果表明,就因果解釋、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三組框架而言,《南方都市報》對《人民日報》與《科技日報》可能存在擴散效果。換言之,《南方都市報》是框架制定者,隨著時間推移,它所選擇的框架被其他兩份報紙沿用。
與此同時,結果也顯示《人民日報》在第二階段之后出現的因果解釋、道德判斷和對策建議框架,均與《科技日報》之前一階段的框架有顯著關聯。亦即《科技日報》的三個報道框架對于《人民日報》顯示了同樣的擴散效果。
氣候議題是一個全球化的議題,在各個國家都有相當的關注度。不少中國學者已經探討了不同國家利益如何導致了媒體報道框架的迥異(蔣曉麗、2010;周伊晨,2012),本文則著重探討在民族國家范圍之內,不同立場的報紙如何在意識形態、商業利益以及專業主義等因素的影響下,圍繞氣候議題展開框架爭奪。
分析可見,PM2.5 議題由民眾議題逐漸被政府接納,并且變成官方議題。在此過程中,市場化報刊的代表《南方都市報》對其進行了頻密的報道,大量的民間信源充當了“框架定義者”,以倡導政府采納信息公開的新政策。
可以說,《南方都市報》持續彰顯了“公眾立場”。在這場話語爭奪之中,《人民日報》則遵循其“官方立場”,所強調的是“官方的事實”與“官方的政策”。《科技日報》更多以專家信源為“框架定義者”,表現其“專家立場”。
本文發現了在氣候議題之中的框架共鳴與擴散機制。在多個框架的運用之中,《南方都市報》都是框架制定者,隨著時間推移,它所選擇的框架被其他兩份報紙沿用。框架的擴散導致媒體的聯動,在報道廣度與深度上都超越了《南方都市報》憑一己之力所能達到的邊界。
鑒于《南方都市報》是市場化的地方報紙,而《人民日報》是黨報,《科技日報》是科技領域的全國性報紙,這一框架擴散過程無論對于PM2.5 議題的突顯,還是對于治理政策或公眾輿論的推進,都有深遠的影響。
與此同時,《科技日報》對于《人民日報》也存在框架擴散效果,一方面表明《科技日報》的科學權威性受到重視,另一方面也表明黨報在設置框架、全面解讀議題的過程中反應滯后。
對于框架爭奪、共鳴與擴散等概念的探討,是本論文在理論上的突破之處。
通過將權力因素引入文本研究,它回應了框架理論研究者關于建立框架分析“橋梁模式”的呼吁,即將框架視為聯結文本內容與更為廣闊的政治與社會權力之間的核心組織原則,考察特定的意義結構如何形成、表達、并得到哪些社會和媒體的支持(Reese, 2001, 2007)[35]。而在新聞職業的實踐意義層面上,本文的可供借鑒之處在于,只有明白氣候議題背后的權力競爭與博弈,新聞從業者們才能賦予氣候變化問題以深遠的政治和社會意義。
注釋
[1] Foucault, M. (1972). 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and the discourse on language. New York:Pantheon.
Bourdieu, P. (1991).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 Salwen, M. B. (1988). Setting the Agenda for Environmental News: The Effects of Media and Public Characteristics. Communication Research Reports, 5(1),52-57.
[3] Khan, M. A., (2011). A Longitudinal Study of Agenda Setting and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Journal of Development Communication, 22( 2), 52-70.
[4] Brosius, H.B. & Kepplinger, H. M. (1990).The Agenda-setting Function of Television News.Communication Research,17(2),183-211.
[5] Carvalho, A., & Burgess, J. (2005). Cultural circuits of climate change in U.K. broadsheet papers,1985-2003. Risk Analysis, 25,1457-1469.
[6] Tutt, B. (2009), Frames in Reports and in Reporting: How Framing Affects Global Warming Information in the 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s "Summary for Policymakers" and in Documents Written about the Report, Journal of Technical Writing& Communication. 39(1), 43-55.
[7] Gadzekpo, A. & Midttun, A.& Nordb-, H.& Wang,J. (2009), Escaping Climate Change-Climate change in the media: North & South Perspectives, available at:http://www.ceres21.org/media/UserMedia/Ceres21%20 Escaping%20Climate%20Change.pdf
[8] Takahashi, B. & Meisner, M. (2012). Climate change in Peruvian newspapers: The role of foreign voices in a context of vulnerability.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22(4), 427-442.
[9] Russill, C. (2008). Tipping point forewarnings in climate change communication: Some implications of an emerging trend.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2,133-153.
[10] Foust, C. R.& Murphy, W. O'Shannon (2009).Revealing and Reframing Apocalyptic Tragedy in Global Warming Discourse.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3(2),151-167.
[11] Gamson, W. A., & Modigliani, A. (1989).Media discourse and public opinion on nuclear power:A constructionist approach.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5(1),1-37.
[12] McAdam, D. Tarrow, S. &Tilly, C. (2001).Dynamics of Conten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3] Iyengar, S. (1991). Is anyone responsible?.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4] Noelle-Neumann, E. & Mathes, R., (1987):The "Event as Event" and the "Event as News": The Significance of "Consonance" for Media Effects Research.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 391-414.
[15] 蔣曉麗.中美環境新聞報道中的話語研究——以中美四家報紙“哥本哈根氣候變化會議"的報道為例.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0 (04).
[16] 周伊晨.框架語境下的把關人——以人民日報和紐約時報關于德班氣候大會的報道為例.青年記者.2012年6月中.
[17] 本文的報道主題與消息源分類,部分參考了趙士林、關琳子(2013)論文:“PM2.5 事件”報道中的媒體建構,《當代傳播》,2013年第1 期。但本文增加了若干報道主題,并且延長了分析的時間段。
[18] 孫秀艷.“環境保護部發布《2011 中國環境狀況公報》,我國環境形勢依然嚴峻”,《人民日報》,2012年6月6日第009 版。
[19] Cobb, R., Ross, J., & Ross, M. H. (1976).Agenda building as a comparative politics proces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70(1),126-138.
[20] “PM2.5 監測,準備好了嗎”,《人民日報》,2012年12月27日第020 版。
[21] Tuchman, G. Making News: A Study in the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New York: Free Press,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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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劉軍、譚萬能、朱利輝、彭謙:“廣州有監測但未公布數據”,《南方都市報》,2011-11-16,A II 疊09 版.
[24] 曾繁旭. 《表達的力量:中國公益組織遇上媒體》.上海三聯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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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尹連根.鄧玉嬌案的框架分析—網上公共輿論如何影響網下媒體報道.國際新聞界.2010.09.
[29] 孫秀艷.“環境保護部發布《2011 中國環境狀況公報》,我國環境形勢依然嚴峻”,《人民日報》,2012年6月6日第009 版。
[30] 劉洪波,“為什么會有空氣良好的灰霾”,《南方都市報》,2011年11月17日A31.
[31] 尹連根.鄧玉嬌案的框架分析:網上公共輿論如何影響網下報道[J].2010(09).
[32] 每一個分析單元的時間值計算方法為:時間先后順序從1 開始計算,框架出現越早,其被賦予的數值越小。比如,如果某一框架出現在10月1日,時間值為1,10月2日時間值為2,依此類推。
[33] “框架顯著度”測量由周裕瓊與 Patricia Moy 提出,在尹連根的研究中也曾被采用。“框架顯著度”計算方法為:將每一類媒體中每一個框架出現的數量除以該時間段該媒體出現的框架總數量,再乘以100%。例如,在第一階段中,《人民日報》的“事實界定”框架出現2 次,用它除以該時間段所有框架出現總量31 次,得到 0.064,再乘以100%,得到《人民日報》第一時段“事實界定”框架的顯著度的值為6.4。
[34] Yuqiong Zhou& Patricia Moy. Parsing Framing Processes: The Interplay Between Online Public Opinion and Media Coverage.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57 (2007)7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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