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宗公案

半窗靈鼠齋

波子汽水

我從來沒喝過波子汽水，聽說這東西又叫彈珠汽水，日本產。陳湛平女兒喜歡這個，那我要侄女張小樂也嘗嘗，玻璃瓶裝的東西，就是比塑料瓶裝的高大上，拿在手里也心安。這天放學，張小樂回家來了，看到波子汽水，也是平生首見，顛來倒去很喜歡，可是打不開。

她就苦惱著找我來了，起初也打不開，后來找到機關，拿口上卸下的蓋子反過來，沖里面一摁，充滿二氧化碳的糖水激射而出，滿天下一陣糖雨。張小樂大樂，說這個好這個好，我說你以后不要拿汽水搖來搖去，半瓶沒有了不算，地板還發粘。她很鄭重地搖頭，不，每次都要讓它這樣下雨，才開心。我想這孩子大起來，一定會迷戀香檳酒。

我正歪在床上讀《笑林廣記》呢，張小樂喝完汽水，又來了，說大伯，喝完了。她說好喝，你看，當當當響，原來玻璃瓶里有顆彈珠，在上下左右地跳。她要這珠子。我拿在手里看看，說弄不出來，好比石獅子嘴里的。她怎么肯，翻來覆去，比沒打開前還要興奮。

一會兒吃飯當中，張小樂跟她爸爸說，要這顆珠子。于是我們四個大人開家庭會議，會議一致認為，小孩子如果小的時候不開心，大起來會一輩子不開心，于是全票通過決議：先不吃飯，找塊布包住汽水瓶，去門外面榔頭砸。

嘡一聲砸開，瓶子開花，張小樂拿到珠子，無比寶愛。我跟她說，珠子不是這么玩，這要拿到外面和小孩子們一起，打，把別人的贏過來，才算本事。她問我，大伯你會么。我只好說我不會，你爸爸是高手，所以你看你爸爸，比大伯健康一點。她問，你那時候在干啥，我說我在家里讀書，《唐宋詩舉要》《梅村家藏稿》《家常菜譜》和《絨線編結法》。

回家，張小樂和我照例坐后排，她反復問她爸爸打彈珠的細節，覺得自己手里有珠子，可以出去玩了。弟弟搖搖頭，不行，得有泥地一方，磚頭瓦片，寫個王字，還有最要緊，你現在從車窗里朝外看，從愚谷邨到漁光村，所有的孩子要在一起玩，贏了人家的才算。泥地容易，咱們小區有很多，但是現在的孩子，誰會跑出來和你打彈珠？

車廂里安靜下來，我對張小樂說，陳湛平的女兒是聽爵士長大，斯坦蓋茨，吉萊斯比；我們是用硬搖滾帶你，你現在還能唱槍花的歌么？十一月雨，敲天堂的門，你小時候，跟著收音機唱得很好，字正腔圓的，她手里捏著寶貝彈珠，說是啊，我記得唱過，不過現在不會唱了。一臉長大的表情。

桃花英雄

3年前，我和姑娘搬過一次家，找到了現在的地方。除了二樓的老太太夾纏不清以外，別的乏善可陳。唯一熱鬧些的是傍晚，小區門口站著居委會的幾個老漢，各自透露京城秘聞，聲音不小，鼻頭通紅。

隔壁底樓，有個非常奇怪的男主人，此公蓄了兩只鵝，數羽雞，花壇里散養趕放，鵝在前頭昂首挺胸，他著一套加厚的棉睡衣，叼著煙，在后面踱步，驅趕雞們，于草坪上啄食，還有一只小鹿犬，一只沒成年的牛頭犬，在腳邊打滾撒嬌，這種從容和排場，說他是魏晉風度呢，也未嘗不可。

他是大個子，大約比我年長幾歲，魁梧壯碩，鐵青著頭皮，一臉劉項不讀書的慷慨，給平庸的小區平添幾分英雄氣象。我們原本不相識，后來彼此要遛狗，就會打個招呼，點點頭。

快過年了，某個清晨見他在樓梯口端出兩個大腳盆，開水的熱氣滾出來，一地的白絨毛，上面紅血淋漓，觸目驚心的凄美，他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拔鵝毛，雞們雖然茍延殘喘數日，后來也遭際一樣的命運，各自擦抹粗鹽花椒，掛在背陰的窗口，至于說香腸和風青魚，更是懸吊成片，最得年味兒。

那一排吊著腌臘的窗戶底下，豎著小區物業栽的一棵桃樹，可惜我搬來那年，已經枯朽不堪，蟲子蛀蝕得樹干幾近假山，倒也流美婉轉，陸儼少的畫也不能這樣生動，我就站在邊上癡看，英雄正好路過，便問我看什么，我說啊這棵樹死了，但是姿態實在是好。英雄有些摸不著頭腦，陪我站一會兒，抽根煙，呼喝著狗們去了，過了一周，我看他在草坪上拿鐵鍬把那株死桃樹連根刨了出來，扔在邊上，原地又栽了一棵新的小樹苗，看枝干，應當也是桃李之類，看它抽條吐葉，活了。

這幾天，英雄的桃花正開得好，和尋常粉紅色的碧桃不同，這株是絳桃，花苞和小枝都是濃艷的胭脂色，等花開了，重瓣大朵，色澤變為箭簇朱砂，花托呈現鐵銹紅，就是瓷器里的所謂豇豆紅。我從老家祭掃回來，最后的一批梅花都謝了，上海一夜薄雨，把白梨花打得只剩下綠蕊，茶花木噱噱沒啥味道，街邊的桃花粉膩輕薄，只有英雄窗下這一株夭桃，灼灼其華，艷甲一方，稱得上是今春最養眼的東西。

英雄黑洞洞的窗戶里，似有隱隱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