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
2014年5月26日,北京中間美術館迎來了國際知名藝術家、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徐冰《背后的故事》研究展。
“關于背后的故事,背后也有一些故事。”中間美術館藝術總監周翊在開幕式上透露,為了這件巨制,中間美術館專門提供了一個跨度60米的空間,而此次6個月的展期則使“美術館公眾教育功能”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間。
“背后的故事”的背后
偌大的展廳只陳列一件作品。
北京的初夏,中國古代十大名畫之一的《富春山居圖》被徐冰重構,作為一個長26米的裝置作品呈現給觀眾。它由6個燈箱組成,每個燈箱重將近1噸。原畫作者、元代的中國道士畫家黃公望在前方的展柜中寧靜地向外注目,他所創作的原畫陳列在側,兩相對照。
正面看,一切都似黃公望的手筆再現,但走到畫幅背后,構成這些畫面的主要元素卻是枯葉、樹枝、玉米殼,甚至還有一個淘寶網的購物袋。通過光的照射,“廢棄物”拼成了極具神韻的中國山水。
“這是一件非常‘重的作品。”北京靜恩德凱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楊心一說。“徐冰用巧妙的中國山水畫的形式,讓這些作品看起來非常輕靈,讓我們得以了解中國山水畫的精髓所在。”
《背后的故事》系列創作始于2004年。靈感來自徐冰在機場轉機時簽票處毛玻璃后盆栽植物的效果,以及鄭板橋依竹影畫竹的故事。
那一年,在德國國家東亞美術館的展覽中,徐冰從博物館作品檔案中選了三件東方山水畫作為素材,把透明玻璃改成毛玻璃,以樹枝、垃圾塑料袋等材料,完成了“背后的故事”系列作品中的第一幅。
作品得到建筑大師貝聿銘的青睞,在他晚年設計的蘇州博物館新館開幕展上,《背后的故事-2》應邀問世,這次,徐冰選擇了蘇州博物館所藏龔賢的《山水圖》。
此后,“背后的故事”系列從韓國光洲到深圳,再到紐約,徐冰為臺北故宮博物院設計了董其昌《仿黃公望山水卷》、為大英博物館摹制了王時敏的無題山水作品,而北京則正好是這一系列的十年紀念。
“所謂十年磨一劍。”楊心一說。
談起自己的創作,徐冰稱,這是一種過去不曾存在的“光的繪畫”,他為此花費了頗多的精力,他仍然記得第一次試做時的興奮,光的調配代替了畫筆的作用,徐冰發現光對畫面和意境的表現,“比任何顏料調出來的筆觸都要豐富和細微。”
“這種方法很難復制油畫,卻可以復制國畫。”為什么?徐冰發現了其中的緣由。
“中國繪畫是一種符號的結果,一根樹枝可以代表一棵樹或一類樹,一塊石頭可以代表一座山。”在徐冰看來,影響了無數中國畫家的清代名著《芥子園畫傳》就是一本字典,“它歸納了古人的典型畫法,就像是字典里的偏旁部首。把這些銘記在心,就可以拼湊出你心中的畫面。”
中國畫的特殊之處讓徐冰著迷,創作期間,他特意去了黃公望創作這幅作品的地方,那里的山都是畫里的感覺,但每一座山都對不上。“每一座山都像,又都不像,這就是中國畫家面對自然現實的態度。”
他如此詮釋自己的理解,“西方繪畫比較注重外光、氛圍和三維空間,它是營造這個此刻的空間感和此刻的光線狀況,中國繪畫沒這事,什么陰天晴天,全是一樣的,都是白紙。”
傳統的筆墨工具被廢棄物取代,“用這些材料真的有點像玩筆墨一樣”,徐冰表示,“我開始感到《背后的故事》模仿的不是絕對細節,而是用這些材料平行地表達中國畫運筆的氣韻。”
十年中,作品往往在展覽結束后就被拆除,只留下了影像記錄,很多觀眾并未見過真正的作品。此次展廳二樓設有一個互動區,備有各種樹葉、紙張、枝條等“材料”,觀眾可以隨心所欲自由“創作”自己的山水作品。
談起自己的創作過程,徐冰說:“藝術很多成分都帶有手藝人的性格,一點一點地摸索,這個效果怎么出來,這個材料怎么使用。我們很多時間都是在琢磨這些東西。”
溫柔的顛覆者
小時候,父親每天讓徐冰寫一篇大字,這成了他進入中國傳統的一個入口。即使后來去北京延慶最窮的鄉村插隊,出工前,徐冰也會臨一頁《曹全碑》,盡管天寒地凍,毛筆和紙會凍結在一起。
徐冰后來發現,父親讓自己習字,本意并非真正讓他把字寫好,而是希望他進入一個正宗的文化系統,“按照這個系統的規矩來行為,發展自己。”
習書最終給徐冰帶來了福音。也許是宿命,隨后,他的創作幾乎都與書法、文字糾纏。從《天書》到《地書》,從《鳳凰》到《桃花源》,紐約的藝術家驚訝他何以如此前衛,然而,徐冰“前衛”的背后,卻是在向傳統致敬。
徐冰的“出道”最早要追溯到1987年,那一年,他在中央美院一個小房間里以特有的耐心和技藝刻制了4000多個自創漢字,被命名為《天書》。后來,這套書被放在一個祭壇上展覽,它的荒誕性在于:看起來個個是漢字,走近了卻讀不出任何內容。
初次遭逢徐冰的作品,很多人錯愕,驚嘆。老畫家鐘涵觀展后請求徐冰給自己印一張天書,他要掛在書房里,給自己一個警覺——對閱讀,對文化的警覺。
1990年,徐冰去了美國,一待就是18年。初次踏上異鄉,徐冰自稱“生活在西方文化和本身攜帶的中國文化之間的一個地帶”,兩種文化的交錯“誤讀”對他的創造力是一個“增上”,以此為契機,他創作了《英文方塊字書法》。
這是一套表里不一的文字,“戴著面具,給人徹頭徹尾的中國漢字的面孔”,但是實際上,“里子”卻是英文。
在美國演講的時候,美國人問徐冰,你把中文變成了英文,是不是中國人特別不高興?徐冰回答:中國人特別高興,因為我把英文變成了中文。
如今,徐冰的英文方塊字書法已被澳大利亞教育部列入IQ測驗系統。
打破慣有的思維模式是徐冰的特長。“我們的思維都是懶惰的,喜歡用現有的觀念去思考,去解決問題,但是這種‘破壞是非常重要的。就像電腦死機一樣,在你重啟之后,它就會獲得更多的空間和更多的可能性。”
徐冰對創作有著自己的理解,“創造力并不是說你創造了一個東西出來,而是,你用一種新的具有獨特視角的態度和方法,面對我們習以為常的領域。這個時候的創造力,才是真正的。”
《天書》之后,徐冰不斷受到各國博物館、當代藝術展覽和藝術市場的關注,作品頻繁參加大型展覽。
1999年,由于他在藝術創作方面的成績,徐冰獲得美國麥克阿瑟科學文化基金會頒發的“天才獎”,成了第一個獲此殊榮的華人。
在徐冰看來,“好的作品一定要點到人類問題的命門。別人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如果你的作品有力量和足夠好,別人繞不開你的作品。有點像下圍棋,它的金角銀邊是很重要的一些點位,好作品是點到這點位上的。”
回溯這些年徐冰的作品,他的“點位”總是離不開中國傳統。
2004年,徐冰在倫敦參展《9 .11塵埃》,他將在世貿廢墟現場收集到的一包灰塵在展廳內吹起來,灰塵自然沉降到地面,最后地面的塵埃中顯示了中國禪宗六祖慧能兩個著名句子的英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當時的情形歷歷在目,“我親眼看著那兩棟大樓倒下來,而且我親眼看著第二架飛機撞到第二棟大樓里面。隔著河,看著這一切,感覺很像美國大片。”
9 .11第二天早晨,出門的時候,徐冰感到莫大的觸動,他的右手邊,一直習以為常的龐然大物沒有了,“我當時很明確地意識到,從今天開始,這個世界變化了。”
如何去面對這個事件,徐冰感到自己應該做點什么。
他去了紐約的下城,收集了一包世貿大廈倒塌后的塵埃,當時并不知道該作何用,過了一段時間,慧能的名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啟發到他,于是作品有了雛形。
最早,這件作品在英國威爾士的國家博物館參展。當時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把塵埃從美國紐約帶到英國威爾士,徐冰想了個辦法,用女兒的娃娃做模子,像石膏粉那樣將塵埃翻出人形,然后帶著它去了威爾士,在那里,再把它磨成粉末,吹到展廳中。當年,這件作品在展覽中獨占鰲頭,獲得了英國的威爾士國際藝術大獎。
把傳統植入當代藝術
除了翻新傳統,引領思維,挑戰各種感知是徐冰的特長。
2013年,他用一堆建筑廢料拼接成了一對“能量兇狠”的巨鳥,靈感來自中國古代神話故事中的“鳳凰”。隨后又一反《天書》的晦澀,創作了一部人人都能讀懂的《地書》,他希望這套文字最大限度地降低學習的成分。而后,又在英國展出了帶有隱居文人氣質的《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實現》。
作品被放在維多利亞四四方方的建筑中,建筑之外是工業化的倫敦。一層一層“最后套到桃花源這個微觀的環境”,徐冰希望在倫敦工業文明的都市背景下,人們欣賞他的作品時“如同在觀賞一幅長卷軸畫”。
“這件作品的興趣就在于看起來很自然,但卻非常人工。遠看就像立體的山水畫,近看卻能看到現代社會的碎屑。有電機、螺絲、數位電視等。”
在接受采訪時,徐冰曾經表示,“中國的方法其實是非常智慧的,是聲東擊西的。它好像在說這件事,但其實是在跟你暗示別的事兒。有些方法是通過不溝通達到溝通的。”
中國當代藝術有一種反思的性質,有些會偏向波普,偏于嘲諷,徐冰反思的同時卻在建構。這一點讓中央美院雕塑系大三學生劉桐非常認同。
“很多人都在拆來拆去,我還是更喜歡徐老師的建構,他本身更具有中國文人的精神。”劉桐告訴記者。
盡管徐冰以自己的藝術揚名國際,但他依舊選擇回到中國來教導下一代藝術家。他的回國,曾是長久熱議的話題,對此,徐冰有自己的思考。
“中國極具實驗性、前衛性、不確定性,西方反而太固定,太程式化了。他們有他們的‘上下文關系。而中國的實驗性讓西方人不懂,這么保守的國家,為什么會這么前衛……”徐冰表示,“你若想做一個有出息的藝術家,在這種地方獲取養料,比在西方獲得的要多。”
前不久,探索頻道專門為徐冰拍攝了一部紀錄片,這是該頻道首次拍攝藝術家特輯《華人藝術紀(Chineseness)》中的一部。片中的徐冰,熱愛傳統,很本分地前衛著。
在一次關于徐冰作品的研討會上,他略帶傷感地說,藝術多多少少是一種古典的方式,未來世界的最高文明水準,未必在藝術本身。
盡管如此,徐冰還是對這一方式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的作品主題清晰,毫不晦澀。在他看來,“一些東西花里胡哨,是因為沒有核心思維,但凡有核心思維的東西,都很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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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1955生于重慶,長在北京。1981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1990年移居美國。2007年回國就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作品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倫敦大英博物館、法國盧浮宮博物館、紐約現代美術館、倫敦V&A美術館、威尼斯雙年展等藝術機構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