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鵬++++張欣



【關鍵詞】邢臺郭村;北齊碑刻;常樂寺;一切經;佛老關系
【摘 要】現存邢臺郭村的大齊天統常樂寺碑,碑文內容為記述北齊時的一次佛教造經活動。筆者在對碑文斷句、錄文的基礎上,對其所涉及的南北朝時期造“一切經”活動及佛道之爭等問題進行了評述。
郭村大齊天統常樂寺碑,位于河北邢臺市西北約10公里處,邢臺縣郭村村南,南近321省道,北為郭村小學。據村里的老人說,郭村小學所處位置為常樂寺舊址,原寺院規模宏大,坐北朝南,寺內外有石碑數通,山門前有石橋,河水自西向東流過。金元時期,郭守敬曾就讀于此?!拔母铩睍r期“破四舊”,殘存的寺廟和石碑、石橋先后被拆毀、砸壞。近期村民們將常樂寺碑重新樹立于原址,并以鋼筋、鐵亭圍護(圖一)。
一、常樂寺碑保存情況
大齊天統常樂寺碑立于郭村小學門前東側,碑陽面東,碑陰在西。青石質,碑首、碑身一體。碑首高60厘米,為龍首,兩龍頭下尾上交接呈半圓形,中間透雕二佛并坐像,為正反雙面像,二佛高33厘米,均左臂殘缺,右手上舉施無畏印,圓形頭光,上接圓形傘蓋,結跏趺坐于圓形束腰蓮座上(圖二)。龍頭下方碑的南北兩側各開一壁龕,內各雕一坐佛像。北側壁龕為桃形頂,造像雙臂殘缺,雙腿下垂坐于條凳上,有圓形頭光(圖三);龕高26厘米,寬19厘米,進深4厘米。南側壁龕為弧形頂,佛結跏趺坐,雙手施禪定?。▓D四);龕高16厘米,寬12厘米,進深3厘米。碑身下部殘損,當地在重新樹立時將下部修整成榫狀。碑陽正中上部陰刻“常樂寺”3個楷書大字,右側陰刻“大齊天統年置”。碑陰陰刻隸書,大體分為三段,段與段之間以繩索紋分隔。上段文字大部分被風沙、泥土侵蝕,依稀可分辨為“大唯那大唯那大唯那……”;中段文字26行,滿行28字,共725字(圖五);下段文字均為捐資人姓名,由于早期破壞及后期修整,致使大部分內容殘缺。碑身殘高170厘米,寬80厘米,厚25厘米。南北兩側面的銘文大部分無存,僅可分辨出小部分捐資人名。原碑座已缺失,形制不詳,現碑座為后加,呈長方形,中部有卯眼,以安插碑石,座長94厘米,寬56厘米,高40厘米。
二、碑文錄文
此碑文所載內容為北齊時期的一次佛教造經活動,文中有大量佛教用語。筆者嘗試對碑文進行標點斷句,并依內容將全文分成四部分。為便于排印,錄文中的繁體字、異體字均改為通行簡體字,部分漫漶湮滅的文字以方框代替,有殘泐無法確認的文字,所釋字置于圓括號內,不能完全確定的字加問號存疑。錄文中的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茲將碑文抄錄如下:
大唯那大唯那大唯那大唯那。
夫真宗沖玄,法理難尋,空湛幽(廓),遠而莫□。自非神智通感,安能曉(監?)往述。慧化津流,非文無以傳于萬古;(契?)藏之徒,必藉聲教以啟寤;上第名儒,亦因言說以(詮)厥義。
其有王子,名曰悉達,奉花定光,托陰摩耶,棄彼萬(邦),不以為珍。盜逾宮闕,軒駕道樹,是以法鼓一擊,則塵沙玉潤,等慈宣暢。隨□□受三車之教既周,便
然此大邑主,練行沙門,悲教二禪。師識度清高,解佩緇門,少投道服。志業無為,(整)三千而不減。攝六賊于四禪,秉榮自護,愛惜浮囊。處泥(不)污,粲若明珠,復能勸率迷俗,以示未悟。次有大經主,中丘縣人郭顯邕,可謂樹靈根于九泉,孤條郁嶷如獨穎。出自太原,因封關左。上祖郭溫,青冀二州刺史,邕其后也。斯人雖形居塵境,心棲方外,知炎宅非久之資,睹危城同于并葛,遂共禪師等契信內融,崇茲勝福。道素競湊五百余人,皆是一(邦)豪(杰),邑里頂最,給孤之徒,脫纓之侶,建此高節,同(規)妙果。于是競舍己財,頃寶弗□,敬造一切經卷,過三千部,□十二。磬竭盡章,不漏巧遺建。祈
頌曰:靈覺闡朗,慧(日)獨曉。眉如初月,含暉皎皎。敷揚四諦,悟果億兆。一坐說法,(
大齊天統元年歲次大梁九月庚辰朔六日乙酉
三、涉及的幾個問題
大齊天統常樂寺碑碑文大體可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表明造經的意義和目的,大意是:真正的宗旨需要通過作文以傳世,下層的民眾需要通過教化來啟悟,同時上等的儒者也需要通過語言來詮釋其思想。第二部分追述佛教的歷史,包括佛祖釋迦牟尼的應化和佛教的東傳。第三部分記錄了邑主、經主及其造一切經的情況。最后一部分為頌詞,其一和其二分別贊頌佛陀和老子的功德,其三和其四則贊頌了新經的力量和造經者的功德。碑文的第二部分和最后的頌詞部分涉及到了老子化胡與佛道之爭等問題。
(一)南北朝的佛道之爭
在南北朝時期,佛道二教曾發生過激烈的斗爭,而北魏和北周的兩次著名的佛道之爭,則直接導致了“武宗滅佛”的后果。其中,老子和風行一時的“老子化胡說”也成為佛道之爭的一個焦點。但是誠如湯用彤先生所言,佛教在東漢一度是“方士之附庸”,“漢末以前佛道未分,浮屠且自附于老子”[1]。《后漢書·楚王英傳》稱:“楚王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永平)八年……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盵2]引文體現的是當時“佛道未分”的事實,“老子化胡說”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
老子化胡的說法是司馬遷埋下的一個伏筆,其《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曾載有老子西行的傳說:“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盵3]
最早將老子與佛教直接關聯的文獻是《后漢書·襄楷列傳》,它記載了東漢延熹九年(166)襄楷的一次上疏:“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盵4]所謂的“或言”,意味著上疏者尚不敢斷言,但三國時期魚豢的《魏略·西戎》便明確得多,稱老子之天竺教胡為浮屠。
西晉時,在“老子化胡說”的基礎上發展出了《老子化胡經》。梁代釋僧佑的《出三藏記集》卷15《法祖法師傳第一》:“后少時有一人,姓李名通,死而更蘇,云:見祖法師在閻羅王處,為王講《首楞嚴經》,云:講竟應往忉利天。又見祭酒王浮,一云道士基公,次被鎖械,求祖懺悔。昔祖平素之日,與浮每爭邪正,浮屢屈,既意不自忍,乃作《老子化胡經》以污謗佛法,殃有所歸,故死方思悔?!盵5]《老子化胡經》的基本內容是老子攜尹喜西出函谷關,入天竺化為佛陀,創立佛教,也即老子是佛教的鼻祖。
但是,隨著佛教勢力的壯大,一些信徒認為已無必要附庸老子,且不能忍受將老子置于佛陀之上的安排,于是佛教方面對《老子化胡經》的駁斥就日漸多了起來。他們一方面力圖證明化胡經為謬說,一方面又制造了新的說法,重新安排佛道二教的位次。如北周道安的《二教論》,明確提出三圣之說,他引用《清靜法行經》稱:“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凈菩薩,彼稱顏回,摩訶迦葉,彼稱老子?!盵6]在此,老子反過來成了佛的弟子。
(二)造經記反映的佛老關系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篇造經記碑文在“頌”中歌頌了道教的鼻祖老子。頌詞先用“積行累德,道備成功”一語,贊頌老子的道德情操;接著稱“半偈碎身,天帝改容”,即老子的執著令天帝動容;然后又贊其境界超越“十住”之上,并借用孔子之語,贊頌老子為“人中之龍”;接下來的“馳軀西域,一去不東”,則是據《史記》陳述老子出關的典故;隨后的“瓊山崩頹,遺教許宗”一語,說的是老子雖逝,但其遺教可以秉承。從上文可知,其中的瓊山即昆侖山,頌詞引用的是老子變形后頭化昆侖的典故。最后的“圣言不墜,千稔傳通”,更是對老子的稱頌。
顯而易見,這段頌詞是以當時流行的“老子化胡說”為背景對老子做的贊頌??紤]到南北朝時期殘酷的佛道之爭,尤其是“老子化胡說”在南北朝特別是北朝佛教之爭中的焦點地位,這段頌詞就顯得別有意味了。在迄今為止的各種關于南北朝佛教和道教關系的論著中,強調的都是佛道之爭,其中尤其是北朝的兩次“武宗滅佛”運動,佛道之爭都成為重要的導火索。如果先入為主地從佛道之爭的視角看,在北齊的這篇佛教造經記中,老子被置于佛陀之后加以歌頌,看似也有借此與道教爭高下的用意,但這種觀點經不住推敲。首先,頌詞雖在佛陀之后贊頌老子,但并未明確二者的從屬關系;其次,通過對老子的高度贊譽來貶低道教,這種方式未免太過迂拙。其實換一個角度看,造經記對老子的歌頌,反映的是佛道關系的另一個面相,即早期佛道關系中互惠的一面并未隨著歷史的發展而完全消失,“老子化胡說”在遭到一部分佛教信徒強烈抨擊的同時,在今河北邢臺一帶仍被一部分佛教信徒當作常識來信奉。即在這一帶,老子西行化胡才是一般佛教信徒更加信奉的教義和史實?;蛟S正因為這個原因,此次造經活動才沒有被記錄在案。
四、結 語
此碑記載了北齊天統元年(565)一個以佛事活動為中心的民間組織的一次造“一切經”活動。此次造經活動聲勢浩大,涉及內丘縣、邢臺縣等地,參與活動的成員有500余人,經主為內丘郭顯邕,造經數量多達3000部,被形容為“新經巨岳,寶聚巍巍”。
湯用彤先生曾指出:“當時寫書藏書之風甚盛?!盵7]據稱:“當時從事寫經的人,既有出家的僧人,也有在家的信士。信士中既有普通百姓,也有將相帝王。”[8]如魏收的《北齊三部一切經愿文》即稱“金口所宣總勒繕寫”,表明系皇帝的旨意。王褒所謂的“奉造一切經”,奉的也是皇帝的命令。
南北朝時期曾有多部“一切經”問世。如南齊明帝敕寫一切經,陳武帝敕寫一切經十二藏。在北朝,魏武帝拓跋
但是郭顯邕造一切經,迄今未見各史書對其有任何記載。湯用彤先生曾在列舉了一系列藏經的事例后,稱“其余湮沒未知名者,當亦不少”。郭顯邕造一切經應就是被湮沒的一例,幸而此次造經記的碑石和拓片均存留于世,其碑文對中國佛教史、歷史上的佛道之爭和佛老關系以及邢臺地方史的研究都有著重要意義。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邢臺市文物管理處李恩瑋、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井中偉、吳敬等老師的指導,上海大學文學院楊雄威先生的大力協助,在此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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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0頁。
[2]《后漢書·光武十王列傳》卷42,中華書局,1965年,第1428頁。
[3]《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卷63,中華書局,1959年,第2139頁。
[4]同[2],卷30,第1802頁。
[5]南朝梁·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15,中華書局,1995年,第560頁。
[6]北周·道安:《二教論》,載唐·釋道宣:《廣弘明集·佛德篇·上菩提樹頌啟》卷8《辨惑篇》,(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同[1],第419頁。
[8]中國佛教協會編:《中國佛教》第5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4年,第199頁。
[9]周叔迦:《周叔迦佛學論著全集》第2冊,中華書局,2006年,第1088頁。
〔責任編輯:許潞梅〕